第五十四章 相思成疾
作品名称:梦逝乾元 作者:文字生存录 发布时间:2021-01-20 20:57:43 字数:6118
少郡怀疑的也不无道理,赫连晟父子从朝堂回来后,除了已知道学士府认女的姬婉贞外,谁都没说。可文燕从子玉的态度上就认定这位霍长君并不是真的,至于霍丞相究竟是谁却不甚明了。从熟悉的柳云公子到赫赫的丞相,这人与子玉纠葛不断,况且那张画像她只看过一眼,模糊记得有几分相似。还有那位似曾相识的丞相夫人----可她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变故,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浪漫的少女。她懂得自己目前的身份已经不容她有任何失误,谨言慎行是她在赫连府奉行的宗旨,在这一点上,少郡的担心就是多余了。
如今的刘文燕,除了孝敬公婆,满心里装的就是那位名义上的夫君。子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在心里衡量过。这桩婚姻本就是一次交易,她对子玉的那些恩情也早被第一次父母的恩赦相抵。如果真的霍长君归来,自己也不会在夫君心里占有多大位置,除了佛门,哪里还有立足之地?父亲最终是咎由自取,她不怨不恨亦不悔。她仍深爱着这个唯一走进她心里的男子,为了他,甘愿苦守也甘愿离开。她每日亲自下厨为子玉熬药、调剂他的饮食,又登门过府求医,默默过着这些不知未来、听天由命的日子。
赫连晟夫妇并不鲁莽,作为臣子,朝堂风云、天子好恶是不能掌控的,即便是皇戚也不会无忧,何况还是汉臣。这霍相就是儿媳,皇上也不会轻易放过。霍少郡手里握着朝廷大权,掌控着各部军政机密,儿子的心腹又遍布京师,这也是皇上迟迟不肯起复儿子的原因。这桩婚姻本就是阻力重重,加上儿媳又不肯相认,除了儿子死心放弃别无他法。因此老王夫妇对此事绝无半点泄露,正因如此,子玉那些经历生死的军中弟兄们这几日就已盘算着怎样送贺礼,赴喜宴了。
他们军队不同于文职官员有固定的假日,只能轮休。所以,原紫云师的宗霖等一帮人,听了消息纷纷开始与别的将军们调休。自从皇上第一次认妃的口谕下到军营后,他们便知此事。现在真王妃已经赐到王府,上次因刘文燕闹的不怎么愉快,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也为子玉高兴,憋着劲儿的要为他来撑门面,说一定要把婚礼弄的热热闹闹的。
可当宗霖询问来军营找他的红鸾要置办什么贺礼时,吓的红鸾把他拉到无人处道:“听着,赶快告诉那些人,千万别再火上浇油,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抽个空看看干爹干娘,少瑾兄弟也病了,府里忙的不可开交,哪里就能办喜事了。”宗霖听的一愣,说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回来时少瑾就好多了,还陪我喝了不少酒,如今他夙愿已尝,反倒不好了?”
“说的就是这个,学士家没认这个女儿,怕是这王妃不对劲儿,干爹干娘也没露口风。少瑾一病,婚事就撂下了,再有三四天就是皇上说的最后期限,府里连聘礼都没下,你说,这能是喜事吗?”
宗霖不放心道:”我明日休假,本想给他们换一下到大婚的时候去,亏你来说,明日一早我就赶回去。”
宗霖头天晚上安排好一切,第二天便同黄敬杰骑马离开卫所奔城东的赫连府而来,在路上又跟疾驰进城的萧小遇上了。原来昨天红鸾一走,宗霖就派了张猛到京郊去通知那里的原紫云师弟兄,告诉他们别再把这事弄得满城风雨。萧小就是听了这话才知道师父病了,他哪里等得及,昨晚跟樊玉讨了件差事,一早就进城来了。
三人在王府外栓了马,门子说老王爷上朝去了,他们便先去见了老王妃。宗霖给干娘请安,问了子玉的情况。赫连夫人面对这些火爆爆的行伍军人更不敢多说什么,只说是皇上限定的日子太紧,子玉是急病了。宗霖见干娘不说实情,便也不问了,他知道碧雁宫里没女眷,又是常客,便同着二人直奔了碧雁宫。
见了子玉后,宗霖才体会到妻子急着去军营找他的心情,平日生龙活虎的结拜兄弟如今瘦的脱了形。刚刚喝过药,旺儿正帮他擦着脸上的汗,如今还未到酷夏,他竟是虚汗淋漓。,
子玉见了他们倒是来了精神,他靠床帐坐着,拉着义兄的手,高兴道:“我整日躺着闷得很,你们来的正好,陪我说说话,前几日烧的我都快不行了,真怕见不到你们--。”宗霖打断他的话:“别胡说,年纪轻轻就那么容易走,病成这样,你怎么也不给我个信儿。”
黄敬杰摸摸子玉的额头,问道:“天不算热,你这汗怎么不断,大夫咋说的?”
“没事,好多了,早起就这样,出够了汗烧就退了。真没汗了,热度还会升高,大夫也没说出什么来,只说我是年少征战积劳成疾。我不信,那么多军中将士怎么没这样的,我一直挺好,应是这只毒箭弄的。师父也说排毒时伤了肺腑,没事,能活着就不错了。”
旺儿端了几碗茶进来递给三人,又端了一碗给子玉喝了几口,说道:“方才老夫人说,一会儿请三位将军厅里用茶,已准备午饭了。”
宗霖明白干娘是怕儿子费神,便道:“贤弟歇会儿,养养精神,我们一会儿再过来。”子玉把他一拽道:“我不累,见了你们我还好点,就怕一人呆着,像丢魂儿一样。”
萧小也不愿离开师父,他从进来就没说话,一直坐在子玉身边,为他按摩着躺的酸软的腰背。黄敬杰返身回来,坐在床边道:“其实他们都想过来看你,只是怕违了军纪,你也会责备。你既然说闷,要不等他们轮休时倒班过来陪你说说话?”
子玉摇头道:“说归说,我这里没事,不用你们过来。如今军队正在调整,两位兄长肩上的担子不轻。刚刚调进的蒙古军士还需要集训磨合,你们一定要注意蒙汉各卫所之间不要有任何摩擦,影响京城防务的安全。还有,哎!萧小--”他抬高声音道,“别捏了,你手劲儿太大,我这骨头都叫你捏散架了。”
萧小一笑,坐到子玉面前道:“好的,师父有话,萧小听着呢。”
“这一阵也见不到你,是有话要嘱咐,你已经升了职,也是个将军了,收收你那些孩子气。如今东路蒙古军刚刚与京师一部分调换,管理难度很大。你一定要约束好自己的部下,配合樊指挥使做好京师的整顿,听,听到----”一阵咳嗽,下面的话没说出来。
萧小拍着师父的脊背,说道:“师父别急,萧小听见了,一定会好好做的。”宗霖端水让子玉喝水止咳,安慰道:“兄弟身体不好,有些事还是放开些,不要操心伤神。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有多少话说不得。”
子玉舒了口气,苦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是瞎操心。只是见了你们话就多了,这几日的话加起来也没这会儿的多。”他歇了一会儿,又道:“还有,那位帖木儿是怎么回事?我与兄长在山东出事后,皇上就把他安排进京师。这也还可,后来竟让他领了皇家禁卫,皇上竟一点顾虑都没有吗?”
宗霖道:“我也对他没什么好感,武试时就是他在捣鬼,可他是皇家的驸马。听说是德太后的建议,这次平叛,也是他救了皇后,皇上应是信任他吧。”
子玉仍是不解:“此人是刘卞的义子,我对他一直怀疑,也不知他怎么脱过这一劫的。刘卞一死,他反而被重用,真不知皇上为何这样安排,我本想是给---”想到下面的话,他咽回去了。
黄敬杰一直沉默,此时说道:“他们皇家的事我们哪管得了,同样的功过,还不是他们为上,我们流血流汗,总比他们矮一等。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不求虚名,弟兄们生死相依,能痛痛快快一起喝酒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子玉看他一眼,说道:“这些虚名我也看不到眼里。可皇家是统治中原的核心,他们乱世道就乱,国无宁日,百姓不得安。”黄敬杰听了,没再言语。
管家赫连忠来请,说饭已备好,请他们前厅用饭。萧小坚持要与师父一起吃,子玉道:“我也不饿,吃饭没个点,你去吧,吃过饭早回去,不是还有公务吗。”
出了碧雁宫,宗霖试探着问赫连忠:“你可知小王爷的病究竟是怎么引起的,王妃进府不是好事吗?”
赫连忠与宗霖相处过,对他的人品熟悉,自己不知道的不敢乱说,知道的也不想瞒着,便把假王妃的事说了。还说这皇上着实的昏庸,把个假的不去治罪,还硬塞进府来,小王爷气能顺吗?谁家娶媳妇也不能随便拉个女的代替,真不知这皇上咋想的?宗霖想,这就是了,子玉一向对原配衷情,难怪他这样。
黄敬杰道:“我就说嘛,皇上就是霸道,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两片嘴唇一碰就是圣谕,说错了也不会认账。”宗霖一抓他的胳膊道:“话不能乱说,这里不比我们那些军营弟兄,若是传出去,会给小王爷召来麻烦的。”
赫连忠道:“老奴还得求孟爷好好劝劝少爷,少爷他也太痴心,若是霍小姐一辈子不肯来,难道就这么苦一辈子不成。”黄敬杰也道:“就是,干嘛非要为一女子弄成这样,瞧他那样子看着就心疼,可要是为这个,我也来气。”
宗霖深有感触道:“你们哪里知道,这世间就有那么一种情根深种的人,情海亦是苦海,难以自拔。要不怎会有雁丘词问世,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大雁尚且如此,何况情思细腻的人。”三人对爱情不是很理解,可这句话却也明白,黄敬杰和赫连忠摸摸脑袋,笑了笑没说话。萧小却认真问道:“生死相许,生死?真有这么严重,难道这才叫情深?”
黄敬杰笑他道:“你小子也能懂这个?我看你和君眉姑娘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呢。”萧小装着没听见,几步跑到前面去了,在拐弯处与红鸾撞了个满怀。
红鸾和文燕正要往碧雁宫去,被萧小一撞,便揪了他衣领道:“都是将军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难怪让你师父总挂着。是不是闻见饭香味了,快去吧,你师奶专给你备了好吃的。”
子玉陪着说了半天话,已是疲累至极,他们一走便昏沉沉睡了。
文燕让香草把饭菜搁在桌上,自己走到榻边,用手试试子玉的额头,皱眉忧心道:“这怎么好,又烧了起来,每次午后都是这样,今日怕是话多伤了神,这会儿就高了。”
红鸾盯着这张清瘦却依然俊秀的脸,一副倦容,眉头皱着,像一腔心事永远舒不开的样子,不禁说道:“他睡觉都是这样子么?”说着,情不自禁伸手为他舒展抹平。这种越礼让文燕很不舒服,但也知道她与夫君一同浴血征战,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这些也只能忍了。
红鸾做了几年男人,曾爱慕过子玉,金殿被拒后她也恼羞了一阵。可婚后,宗霖的温厚大度让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让她顺利从戎马生活过度到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现在她倒是暗暗庆幸,也许宗霖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以子玉这种秉性怕也难以相处,自己又是子媗换命的姐妹,如今她对子玉只有一种亲如兄弟的感觉,只是比别人多了些怜悯,或者说是心疼。她抬身对文燕道:“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就是好底子也搁不住折腾,再换个大夫试试?”
“谁说不是,换过大夫,说的也不一样,可总是不见效。公公已经求了霍丞相,不知能几时来,我也求了师母。姐姐知道的,他们父子刚刚得罪了丞相,就是赔罪也要看丞相愿不愿意呢。”文燕说着眼眸发红,守着红鸾不好意思低了头。
红鸾心里却是一阵为她难过,被夫君冷落,还要为他厚着脸皮去说情赔罪,这样好的媳妇少瑾不珍惜,非要去求那渺茫的婚姻。她叹了口气,把文燕拉离床榻,说道:“我知道你受委屈,少瑾对旧情也忒执着。不过这也是他的好,他若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你也不会看重。你对他的好他心里都装着,已经给我说过几次,他很内疚。你别灰心,也要给他个回心转意的时日。”
“我知道,不管他心里有没有我,都是对我挺好,我会等他,哪怕是用一辈子来等。我毕竟是他过了门的夫人,公婆对我有恩,我也要报答。”
二人见子玉一直未醒,便嘱咐旺儿几句,到东琅殿去了。
其实子玉并未睡沉,她们的话也听到了,只是头晕恶心浑身酸疼,不想睁眼,也不愿让文燕为他担心。她们前脚刚走,便顾不得拿唾壶,一俯身把早上吃的那点东西全吐到了地上,才觉得舒服了些。
旺儿打扫过后,扶他坐起道:“刚才夫人送了汤来,还温着哪,你喝点。大夫说肚子不能空着,吐也得喝,要不这烧更抗不过去。”
“说的轻巧,换成你试试,我不想喝。”
“那我看看退烧的那副药煎好没,也到了喝药的时辰了。”
“回来,”子玉有气无力喊道,“你就那么急着灌我那些苦汤子,本来早晚两次就够受了,换大夫又加了一次,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旺儿不知所措,杵在那儿想着是否要给老夫人禀报。子玉又问道:“秀儿怎么还不回来,我让你去看的怎样了?”
“秀儿的父亲是真的病了,还没好呢。”
“这我知道,不是让你送去治病的银两了吗?我都病成这样,她就不能回来一次吗?府里这么多佣人还没她这样的。”
旺儿犹豫一下道:“这也不怨她,是,是老夫人,说,说---”子玉不耐:“说什么,你痛快点。”
“我也不知为什么,老夫人放了她五天假处理家务,还说过几天要她来结月钱,说给小王爷换个丫头。”
“你怎么不早说,”子玉急了,抓着床帐要起身,一边道,“去把忠叔给我叫来。”
赫连忠听旺儿一说,怕惹的子玉着急,匆忙赶来劝道:“少爷别急,不就是一个丫头嘛。是老夫人听说她逾越了下人本份,有几次让人发现在少爷的寝室里有她换下来的衣服。加上她家里又摊了点事,这才想让她走的。”
子玉道:“是你们千方百计非要给我塞个丫鬟,总算是有个可心的,又被你们说轻贱了,她哪里有错?都是那些伶俐丫头编排她。这府里众多奴婢,也就是她头脑最干净纯洁,我使着舒心,偏偏就要被赶出去。”他越说越气,一阵心慌气短脸色发青。
赫连忠吓的不敢再说什么,摸着子玉身上滚烫,让旺儿赶紧把退热的汤药端来。旺儿一溜烟儿的跑出去了,子玉推开赫连忠道:“不用喝药,你去把秀儿现在就叫回来,听到没有?”
赫连忠为难道:“少爷别急,老奴这就去找老夫人,这事,我---”他一转念,又道:“行,老奴一定把秀儿给你带来,你可得把药喝了。”见旺儿端药进来,他抬腿找老王妃去了。少爷以前脾气不是这样,最近竟像孩子似的任性起来,他边走边捉摸着怎么回这个话,好达成少爷的心愿。
姬婉贞是听了上房俩丫头说的那些话,可并非都是为这。秀儿在府里做了多年的花匠,虽不是个讨人喜的,却也本份的很,她不信这个又丑又朴实的姑娘会让儿子上心。不过就是因这丫头对儿子太忠心,知道的有些多,这事她也不敢瞒着自己的丈夫。是赫连晟的意思,说这丫头看着愚钝却是心细的人,若留在府里对这件事也不利,给她一笔钱放她出去,只要她守口如瓶即可。现在见赫连忠急火火来禀报,她就改了主意,既然儿子愿留这丫头,也不见得在外面就比留在府里保险,便也不与丈夫商量,让赫连忠派人通知秀儿回府。
秀儿却在家里又耽搁了两天才匆匆回了王府,正赶上霍丞相上门为子玉诊脉。赫连晟是下朝后与少郡一起来的,早让人通知了府里,所以子玉也顾不上问刚回府的秀儿家事,拉着她就要为自己整装束发,要去书房。
秀儿阻止道:“你都几天不下床了,怎么出门,还是乖乖躺着,丞相是来给你瞧病,哪有这么多礼节。”子玉道:“不为礼节,床榻被我糟蹋乱了,又满屋子药味,我自己都闻着不舒服,别腌臜了她,。你别管,听我的,先给我梳头笼发,这一阵我觉得还行。”
秀儿拗不过,只得为他梳顺凌乱的发丝,把鬓发挽起,拿绢带束了,又让旺儿用热水为他擦净刚出的一身汗渍,换了内衣。子玉顿时感到清爽不少,试着下地走了几步,身子虚两腿也发软,等适应后,头也不那么晕了,便让一个小厮去门口迎着,告诉父亲请丞相去书房。
这一刻是一天里子玉感觉最好的时辰,刚刚睡了一晚,身上热度也不高。就是这样,秀儿也能看出他脚步空落落的走不稳,刚刚擦净的前额两颊又是一层汗,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却是凉的。她叹了口气,与旺儿一左一右扶他进了书房。刚在椅榻上躺好,门外便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夹杂着赫连晟毕恭毕敬的连声请字。
子玉控制不住的心里狂跳,他猛地抓住秀儿的手臂,尽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少郡这次能来,他感激父亲和文燕的努力,也使自己一落千丈的那颗心略略有些安慰,却是不知如何来面对了。
赫连晟亲自挑帘让进少郡,一身紫蟒朝服,相冠青翅,衬的粉面凝脂,皓齿红唇,与子玉四目相对。朝堂一别数日未见,两人各怀心思,都是辗转神伤,种种滋味从眼眸流露,竟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