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长衫和马褂（1）

　　四年多过去了，华生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刮得锃亮的脑瓜子后面面拖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两道浓黑眉毛却增添了不少英气。和其他几个伙计一样穿着蓝布长衫、挽着白袖口，脚穿白袜黑鞋，不过华生唯一与他们穿着不同的是长衫外面还罩了一件黑缎子马褂。
　　在和盛布庄除了王掌柜和账房先生白静斋以外，只有华生可以穿马褂。他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下的二掌柜，不仅帮着收购整顿了小市街分店，连收购不到一年的东大街分店也由他全权打理了。
　　“华生哥，听说鸣春园在上新戏呢，你今天带我去看？”在东大街和盛布庄的分店里，一个十六七岁、身着一袭粉色软缎、睫毛特别长的姑娘笑眯眯地趴在柜台外面对华生说道。
　　“饶了我吧，可不敢再带你去戏园子了。上次扮男孩子去看戏你大呼小叫地被人发现后把我们撵出来，你忘了？”华生抬头看了四周压低嗓音说道，接着又低下头和伙计们忙着上新货。
　　“这是谁定的破规矩，女人还不能进戏园子看戏。还是上海好，那里早已经不兴这样的了。”姑娘撅着嘴埋怨道。
　　“谁说的，到哪儿都得讲规矩，否则不乱套了？咏薇，去你姆妈那儿，别总往这里跑打搅华生做事。”王掌柜一条腿才迈进门槛，那洪亮的嗓音就已经传遍了店堂。咏薇见了王掌柜赶紧将一小包原本准备看戏吃的零食扔进柜台里便跑了。
　　“掌柜的，新货都验过了，您放心吧。”华生见王掌柜和账房先生白静斋来了，立刻满面笑容地从柜台迎出来要给他俩倒茶。
　　王掌柜自己往客座上一坐，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不用。华生，新分店选址事情怎么样了，有合适的吗？”
　　“先前您吩咐过的那几家商铺我大多都去实地勘验过了，还剩下腾达布庄我这半年一直忙着还没过去看，打算这次新货上了后抽空跟进一下，到时候一并向您呈报。”华生急忙抱歉地说道。
　　“哎呀，掌柜的，你可别催得太急哟，我们这新店自打开业就没清闲过，可别把我们这个小牛犊子使唤垮喽。”白静斋打着哈哈道。
　　“老白，华生干得辛苦我怎么不心疼？不过拿下了那几个洋布牌子的代理权就得加紧布点多出销量。有你们这两位得力干将我们和盛不但要在无锡做强，还得放眼其它的府县。”王掌柜豪气满满地说道。
　　“华生，我知道腾达的张掌柜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他那个年纪在我们无锡布庄圈子里可算是少有，估计过不了多久这张老头大概也会退休，腾达也迟早会是我们的了，所以你也得提前做好准备。”白静斋说道。
　　“王掌柜、白先生，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华生问道。
　　“没事，你说来听听。”王掌柜抬了抬手示意道。
　　“我思忖着，既然我们拿到了代理权掌握了一手价格，在其它各县也选定了几个布庄做了下级代理，为什么在无锡非得还吃下别人的铺子呢？比如说我们现在这家分店的老东家，他们两口子当初若不是儿子生病挪用了款子是不会做不下去的，我们拿了他的店等于端走人家的饭碗了。”华生还在侃侃而谈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白静斋的黑脸已经开始发白了。
　　“哈哈哈，华生呀华生，我们作为常州府的一级代理，若在总店所在地的无锡城都没有十家八家自己的旺铺，今后怎么能走得远？所以你得好好管着这两个新分店，让它们成为以后其它分店的标杆。”王掌柜站起身亲切地拍着华生的脑袋大笑起来。
　　白静斋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张干瘦的脸又重新由白转黑了。
　　刚来的第一年里，华生这个不起眼的孩子只是帮着中院的佣人吴妈做些杂事，比如烧火、洗衣、洗碗，甚至刷洗马桶。能涉及到店面的活计就是打扫店堂卫生和搬抬进出店的货物，吃饭还得等伙计们吃完后才能上桌。晚上是没有资格睡伙计们的大房间的，就只能一个人睡在杂物间，但这一点反而让华生感到满意，因为他每晚可以悄悄点上一盏小油灯安静地读读从家里带来的书。
　　华生的到来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一个是王掌柜的女儿咏薇，比华生小三岁，她觉得这个乡下小哥能给自己沉闷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
　　以前咏薇只能听听树上知了的鸣唱却不能见到实物，现在只要她手一指，华生便可以毫不费力地爬上树捉来给她玩儿；华生随手拔些草茎就能编成蚂蚱、蛤蟆，与那集市里卖的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这个小男孩还懂得非常多，都是些私塾先生从未说过的东西，连西洋的汽车、轮船、机器都知道。这让咏薇很是纳闷，一个跑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无锡城的江北乡下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因而她经常一下学就跑来和华生黏糊在一起。
　　另一个觉得华生与众不同的就是账房先生八字胡白静斋。他每天都是吃罢早饭便早早地到铺子里先泡上一壶茶，然后品着茶再吸上一通水烟后才慢条斯理地研墨。自从华生来了以后每天他的茶已经提前泡好，头天用过的毛笔和砚台都清洗得干干净静，砚台里也已经磨好了墨。
　　当他发现是这个乡下来的小学徒做的这些事情后，心里暗喜：这个孩子可比吴二掌柜还明事理。以前我让那家伙叫伙计顺便给我先泡个茶，可从来都不记着去办，根本拿我这个读书人不当回事。
　　白静斋晃着脑袋用水烟指点着华生的脑瓜子表扬道：“晓得尊师重道。好，孺子可教也。”
　　“这没什么的，上学堂的时候我们都轮流给先生做的。”华生笑着说道。
　　“哦，你还上过学？”白静斋诧异地问道。
　　华生羞愧地答道：“我就上过三年村塾，四书五经太难，我实在读不下去了。”
　　“噢，那也不简单了，放在这里也算个小秀才哩。”白静斋赞道，因为铺子里的伙计虽说是城里人却也没几个上过学堂。
　　“您老过奖了，我只识得几个字儿哪敢班门弄斧。您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您写的账和我们先生记的都不一样。”听了白静斋的夸奖，华生也顺口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
　　“哈哈哈，村塾里只会教家里的流水账，这做买卖的账当然不一样。开布庄就得看懂这种账，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
　　这白静斋也的确是个读书人，怎奈快四十岁了也没中个秀才，最后彻底放弃了。他本想在店里这帮文盲、半文盲中摆个谱，但是吴亮却背地里在伙计们面前贬损他是个多年不中的老童生。白静斋知道后气得不行，因而华生送的高帽让他非常受用。
　　“开布庄？我可没想过。我想开织布厂用大机器织布，这样人就不会太累而且又快又好。”华生说道。
　　“我的老天爷，你心真够大的。开布厂、纱厂可比开布庄难得多了，更得要懂账了。我们无锡在这方面可有能人，比如东门外兴隆桥的业勤纱厂就是我们无锡的杨宗瀚、杨宗濂弟兄开办的，他们连大官儿都不想做的。他们出的纱不比洋货差，听说开这个洋纱厂花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
　　白静斋的话把华生吓得差点舌头没能缩回去，他平生所见过最多的钱也就是县太爷奖励的二十两银子，这都把爹娘看得都楞了一整天。二十万两银子得挣上几辈子？还是别胡乱做梦了，能快点满师拿上工钱免得爹妈辛苦才是正道。
　　华生曾多次躲在里间的布帘后面从帘缝里偷看店堂的伙计们，羡慕他们能穿着长衫和客人打交道，但每次被二掌柜吴亮发现后都少不了挨一顿臭骂。
　　白静斋时常拖着长声调劝慰他：“别急，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二掌柜人品不咋地，字也识不得多少但实话实说管铺子还算在行，否则王掌柜也不会对他器重，你得瞧瞧他是如何管事的，别总惦记那套长衫，你以后可比他有出息哩。”
　　虽只是吃些粗茶淡饭，但华生的个头却像春雨中的小竹笋蹭蹭地猛长起来。王掌柜注意到了，要求吴亮安排他去前面店堂做事。华生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心想这下终于可以穿上长衫了。
　　王掌柜前脚刚一离开，吴亮就背着手说道：“想得美，哪家铺子的学徒不是熬满三年才能穿上长衫？既然王掌柜发话了，你就先给柜台的师兄们搭把手吧，打扫店铺的事还得做着，另外再帮着送送货。伙计们的铺位也没空的，你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睡。”
　　华生低垂着脑袋委屈地想哭，旁边几个伙计偷笑着。白静斋看在眼里，微微摇了摇头，心里叹道：“唉，不吃苦中苦，如何才能为人上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