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忠义智勇

　　自那晚暴乱之后县里便在教堂派驻了八名手持西洋火枪的士兵，同时差人搜寻朱和尚的余党。令被抓的村民不解的是，只要他们一开口说朱和尚是义和拳就会被差人们拿木板子掌嘴，几番审讯下来他们终于被逼着学聪明了一致说那些人是从外地流窜来的土匪。
　　最后县里给出的结论是本地流浪汉朱和顺从外乡纠集来十多名外地土匪放火劫掠教堂，少数无知村民跟着起哄围观。上报府里直至省里后，省里判令已被击杀的土匪枭首示众并通缉匪首朱和顺；对看热闹知情不报的百十个村民判处罚款赔偿教堂损失；涉案地区的保长、里正予以革职。
　　可怜的朱和尚和那些村民哪里知道虽然太后老佛爷向洋人宣战并支持义和拳，但是以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为首的南方各省督抚却头脑清醒，已经私下与英法美等列强达成了“东南互保”协议，承诺保持中立并保护在华洋人的权益。因而这里的衙门根本不会承认朱和尚他们是什么合法的义和拳。
　　各村慢慢恢复了平静，但张磨坊夫妇觉得华生反倒变得越来越奇怪。他天天窝在家中替父母干活，原来叽叽喳喳闲不住的嘴巴也没啥声音了，也不像以往那样一有空就往沐恩堂跑，就连那从小就一直当作长命符的宝贝十字架也不愿意佩戴了。牧师夫妇还多次向张磨坊问起华生并让人捎来不少零食，但华生却始终没有恢复往日的活泼劲儿。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应该是受到那晚官军杀人场面的刺激了。
　　三个多月后也就是快十月份的一天上午张磨坊的小院里突然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引得张村的村民都纷纷赶来看热闹，小院从里到外挤满了人。
　　李大户闻讯也急忙赶来，远远地就望到院门外停着一顶耀眼的蓝呢子官轿。他赶紧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院子里站着一名身穿官袍的人和几个衙门的差役，还有七八个正在起劲地吹打的吹鼓手。两名差役抬着一块大匾，匾的上半部中间还用红绸子扎着一朵大花，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张磨房一家三口正诚惶诚恐地跪在前面叩着头。
　　李大户还在愣神，肩头突然被狠狠一拍，有人热情地招呼道：“李老爹，恭喜呀，恭喜。”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新上任的里长刘大爷正满面堆笑地向他抱拳道喜。李大户连忙还礼问道：“哟，刘大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李老爹，您该请客了。上次义和拳闹事儿，你这外孙不是救了洋和尚他们吗？这不，县丞孙老爷亲自送牌匾来了。”刘大爷答道。
　　“您怎么还提义和拳闹事呢？不是说土匪闹事吗？”李大户小声纠正道。
　　刘大爷却更加爽朗地大笑道：“哈哈，您老还怕什么呢？现在太后老佛爷都说义和拳作乱，烧教堂、杀洋人是陷朝廷于不义。现在朝廷和洋人联手剿灭拳匪啦。”
　　李大户心里一阵翻腾，这风向转得可比陀螺都快呀。他赶紧又问道：“那牌匾上写的什么？”
　　“哟，那可是知县王大老爷亲笔题写的‘忠义智勇’，就是表扬华生这孩子的，好好供奉上当传家宝吧！”刘大爷翘着大拇指羡慕地说道。
　　两人正说着，那边孙老爷开始高声宣读王知县颁发的嘉奖状：“本县张村村民张华生于义和拳匪放火劫掠大美国基督教浸礼会沐恩堂之际，不受妖言蛊惑、无惧歹徒威吓，及时报告匪情助官军捉拿拳匪，沐恩堂教众因此得以免遭涂炭。本县特赏纹银二十两以褒扬此忠义之举。”
　　念完后孙老爷将盖有“驹江县正堂”红色官印的嘉奖状和一个沉甸甸的大红银包递给华生。见华生一家还在低头发愣，李大户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躬着腰托起华生的手接住奖品说道：“傻孩子，快接赏。多谢县大老爷恩典、多谢孙老爷恩典。”
　　此时已接近中午，李大户偷偷向刘大爷探问道：“孙老爷若不嫌弃是否去我那里用饭？我家虽是简陋但还宽敞些。”
　　刘大爷摆着手说道：“您老请酒自然逃不脱的，但今天是公事，保长大爷已经在公所里安排好了，您老可一定要来啊。”
　　“好的，好的。”李大户的油脸笑开了花。
　　众人喜气洋洋地簇拥着孙老爷的官轿和张家父子去了保公所，李大脚则留下看家，因为女人是不能上宴席的。
　　酒宴上华生只是个孩子，张磨坊平时话就不多，老丈人自然成了他们的代表。在众人的夸赞声里，喝了不少酒的李大户飘飘然地炫耀自己的好眼光：“我那女儿贤良淑德，当初多少人蹋断我家门槛我就是舍不得把她嫁了出去，就是图这个女婿忠孝老实还识文断字。华生这孩子打小就随我，心地善、明事理还胆子大。这么小就能为朝廷立大功，将来还不有大出息？”
　　“是啊，拳匪在这里没成气候而且教堂及良善百姓没有一个伤亡，多亏了这孩子的义举。这也说明官府教化得好，连花旗国驻上海的领事馆都打电报到江州府向知府大人表示感谢，这可给我们县里挣足了面子。”孙老爷点头夸赞道。
　　“呵呵，李老爹，不过您可得请个好牛医才行啊。”一个人嘿嘿地笑道，但那笑声里似乎有那么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李大户扭头一望，见那人身穿黑软缎长袍，捋着一把漂亮的黑须，原来是邻村老桥头村的大地主张泰桓老爷。
　　这人早年中过秀才，因故被革除功名但仍然一直以读书人自居，打心底瞧不起李大户这样养牛起家的泥腿子暴发户。见这土老帽今日的表现活脱脱就如《儒林外史》里范进的老岳父一般，张泰桓不禁暗自贬损：“你那闺女长那么一双人见人厌的大脚片不嫁穷小子张磨坊还能嫁谁？这县里也是昏了脑壳，一个小孩子家通风报信无非是为了讨些赏钱值得那么大书特书么？”。
　　李大户挠着油光光的脑门问道：“哦，张老爷这话怎么讲，小弟不太明白。”
　　“我听说你家的母牛自从闹了拳匪就一直生病，可别给人家洋和尚断奶呀？”张泰桓笑道。
　　村里的父老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日子华克尔牧师也没闲着，因为听闻浸理会在上海刚刚开办了一所学校，他便特意赶去替华生报了名。张磨坊兴冲冲地回家报喜：华生又可以继续上学了，上海那里不仅不用交学费还能包食宿。
　　“不去，不去，我不去！”华生连连摆手道。
　　“这小子，怎么这么没出息？我都忍你好长时间了。”张磨坊动怒了。
　　“儿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喜欢读中国书就算了，现在华牧师给你这么好的机会读洋书你还不珍惜？”这次李大脚也不帮他了。
　　“县学不能考，现在洋学也不乐意去上，难道要和你妈织一辈子布？气死我了！”张磨坊操起一根棍子打了过来。
　　华生左躲右闪还是挨不少棍，趁李大脚拦住张磨坊之际他一把抓住棍梢。两人僵持着如拔河一般，华生脱口叫道：“行了！爹，你知道朱和尚是怎么逃的吗？是我放的！”
　　仿佛晴空打了个炸雷，张磨坊和李大脚顿时就傻了。过了半晌，李大脚扑了过来揉着华生的脑袋向丈夫埋怨道：“哎哟，你打孩子干嘛？你看他都失心疯了！”
　　“妈，我才没疯呢，是我给朱和尚治了枪伤又帮他逃跑的。爹，您还记得丢了件褂子吗？那是我拿给他的。”华生便把如何救助朱和尚的事情说了一遍，但他还是忍住没说牧师帮助马约翰夺地的事，免得给一向尊敬牧师的父母受到更大的刺激。
　　张磨坊听罢手一松，两腿一软“扑通”瘫坐在地上。李大脚过了半天才叹出了一口气说道：“我的上帝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朱和尚也是迷途的羔羊。唉，不过好人恶人你是全做了。”
　　“什么迷途的羔羊？我看他是个昏了头的倔驴。我以为他现在这么老实是因为胆小，原来胆子真是比天大呀。这万一要传到县里府里去可是死罪噢，我的活祖宗！”张磨坊狠命捶着自己胸口。
　　“啊？儿子可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要是哪天在村里说漏了嘴可不得了。上海的学校也不能去，咱家放了烧教堂的凶手再去享人家华牧师的福，那可太缺德了。磨坊，你可得想想办法呀。”李大脚就指望丈夫能想出办法了，毕竟她是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并且这件事也不能与娘家人商议。
　　张磨坊在家憋了两天终于出门了，而且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星期。当他风尘仆仆地回来后，李大脚又连夜收拾好一个大包袱。华生本想问问要去哪里，可父母阴沉哀怨的眼神让他没敢再问。
　　第二天天刚微微放亮，张磨坊就带着华生上路了。李大脚远远地看着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大路尽头后才抹着眼泪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