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与来自于“贱民”家的母亲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1-23 13:17:25 字数:6043
当孟继周在龙岭(山)上,无望地寻找,痛苦地呼喊时,也想起过那年母亲送他去桐州县城念高中时的情景。那时,他与其他莘莘学子一样意气风发、豪情满怀。
他们是从老家梅庐乘小火轮去县城的,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由于他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桐州第一中学,母亲心情是那么好,仿佛儿子中了“金榜题名”的状元似的,几天前就开始为他准备起行装。
那天一早,他在梦中听见母亲叫了他一声,醒来见天还没亮,对面床上的母亲还发出着均匀的鼾声。他疑惑地叫了一声母亲。
“你醒啦?”母亲醒来后反而问他道。
“是你叫我的。”他有点吃不准地道。
“我没有叫过你啊,”母亲道,“是你太兴奋了。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吧。”母亲自己却摸黑起来,到隔壁屋里,点亮了一盏油灯。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明明听到母亲叫自己的,母亲怎么说没有叫呢?要不就是母亲在梦中叫的他,母亲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又想到刚才在梦中,见到了早已死去的外公、外婆前来看他。实际上,他对外公、外婆印象已很模糊,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到一条停靠在渡船码头旁的网船上买鱼,船上一对老夫妇要抱他,他怕得哭了起来。当他刚会说话时,母亲又把他带到这条船上,要他叫那对老夫妇为外公、外婆。他不肯,母亲骂他,那个母亲让他叫外公的老渔翁这时说道:“纪周不肯(叫),就算了。”这是他第一次听人叫他为“纪周”,他一直听母亲等人叫他“元元”、“元元”的,其实,元元只是他的小名,因为他是元旦那天生的。后来知道,这老渔翁真是他的外公。外公、外婆是旧社会不能随便上岸的“贱民”,因此母亲只能偷偷地带着他来看他们。他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梦见他们的呢?
“起来吧,”母亲在隔壁屋里叫他了,“早饭好啦。”
他一轱辘就起来了。这时,天已蒙蒙亮了。母亲为他准备了又是鸡蛋、又是肉馒头的,要他一定要吃饱。
见母亲只看着他吃,便道:“妈你也吃啊!”
“妈会吃的。”母亲总这样说,但不动筷。等他吃饱了,母亲才吃了个馒头和一点粥。
“四少爷送的笔带了吗?”临出门时母亲又问他道。
“带了。”他也不放心地翻看了一下书包后道。笔是少东家四少爷听说他考上桐州第一中学,一高兴就送的,是一支产自上海的、牌子为“金龙”的金笔。在边上的四少奶奶,平时只要丈夫四少爷一夸赞他或流露出喜欢他的意思,如把他叫到身边问长问短,或抚摸一下他的头等,就会不高兴。这次却高兴地对还在小学念书的女儿肖玫道:“你看何阿姨家的元元多有出息,你要向他学习。”肖玫的母亲也是他读初中的中学——梅庐中学的音乐老师,但没有直接教过他。前几天,当母亲向她请假一天,说要送儿子去县城上学时,她也爽快地答应了。
肖玫早已知道他考上“一中”(桐州第一中学)的事,也为他高兴过,还送了一本活页的笔记本给他,以示祝贺。“妈,”她这时对她母亲道,“过几年我也要去‘一中’。”她比他小几岁,一直把他视作榜样。
“你总口气大,”肖母淡淡地笑道,“你能像元元一样用功就好了。”
“玫玫也很用功的。”母亲这时有点讨好人地道。可她知道儿子的学习动力来自于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旁人有时很难学的。肖玫在母亲眼里,虽然学习也很用功,但不可能像儿子那样会不遗余力的。
他们所乘的小火轮,是轮船公司新进的一条小火轮,船舱很宽大,长条凳的座位也很整洁。但这天乘客特别多,也有像他一样赶往桐州上学的。当他们跟随在抗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后面,挤进了船舱里时,见已没有空位子,许多人已席地而坐,空的地方也很少了。在进出驾驶室的门口边上,他们见还有一些空处,母亲说就在这地方吧。他们放下了行李。所带的行李不算多,就是三样东西:一是用凉席包着被褥的包裹,二是一只装替换衣服的旧旅行袋(也是肖父送的),三是一只装着洗脸盆、牙刷缸等东西的网兜。他让母亲先在那个包裹上坐一会,自己再仔细找找看,别处还有没有空位?船舱里已绝对没有空位置了,他找到了舱顶上,见在舱顶上也有人席地而坐着,但还有空地方,只是上面遮阳挡雨的帆布篷顶过于低矮,一般的人都只能猫着腰在上面走动。他回来给母亲说了,但母亲不愿意上去。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肯上去?上面明显要舒适些,这船舱里因人多又闷又热的,而顶上吹得到江风,是十分凉快的。但他慢慢发现了,母亲似乎很喜欢船舱里热闹的氛围。有人大呼小喊着,也有人天南地北聊着天,也有人从船上借来象棋、扑克玩着的。船上还有小人书供人借阅,这时已有一、二个小孩在认真看着小人书。这时,他感到了母亲的可怜,母亲很少出远门,自从父亲死后,几乎没有离开过梅庐镇,整天在肖家的深院大宅里从早忙到晚。
这次出远门,对母亲来说,的确也是一次难得的放松、休息的机会。何况是送“金榜题名”的儿子去县里的最好的学府,当看着儿子高高大大的身影,心里总有一种甜甜的感觉。她也想到了四年前,儿子刚进中学时,吃野菜时中了毒,送进急症病房。有人说,病床上刚死了一个也是吃野菜中毒的孩子。她怕死了,抱着儿子坐到天亮,流了一夜泪。她想不到儿子现在长得这么的像模像样。
她几次想从包裹上站起来,让儿子坐一会。儿子总把她按住,她这时感到儿子力气大得已像大人了。但看儿子的脸,还是一张稚气未脱娃娃脸。这个时候,心中又有些不放心起来。十六年来,儿子还没有远离过她身边,那次学校组织的春游,也是学校组织的唯一的一次远足,就是到县城去参观、游览。儿子傍晚回来时,是那么兴奋,县城的一切都令儿子感到好奇,大开了眼界。自此,儿子读书更用功了,他把考进县城的桐州第一中学作为奋斗的目标。
“你去顶棚上坐一会吧。”母亲对儿子道。
“我站在这里也很好,”儿子宽慰她道,“等累了再上去,现在一点不累。”
“你在那好好读书,妈会来看你。”母亲并道,“我想,肖太太也会给我时间的。不知她今天会给肖玫吃点什么?”
儿子有时感觉到,母亲对东家的女儿好像比对他还好。他装出有点不满的样子道:“妈,你出来了还替她担心?她妈会管,不用你担心。”
母亲点了点头道:“他们也许会下馆子去。”
“嗯。”儿子让人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
但母亲觉察到了。她心中一直有一块心病,不知怎么对儿子说清自己为什么要对肖家如此感恩戴德。
肖家在解放前是本镇、也是本县的首富,在梅庐镇上、县城桐州与省城开过好几家绸庄和剿丝厂。她与丈夫本来都是在梅庐镇上肖家老店做的,丈夫已做到了二掌柜,但在她生下儿子不久,丈夫被人引诱去赌博。十赌九输,但越输越想赌,一心想要翻本。然而,越输越多,身边的钱都输光后,先从妻子手里骗。把妻子手里要买油盐酱醋的钱骗去也输光后,竟然向肖玫的祖父借钱,当时肖玫的父母还没结婚,肖家的庞大产业都由肖玫的祖父一手掌控的。借了几次后,也开始了骗,一次说乡下的父亲病了,肖玫的祖父给了他一笔钱。他一拿到钱,就去赌场翻本。结果又输得家也不认得,但他不肯罢休,继续想翻本。竟然对肖玫的祖父说乡下的母亲死了,肖玫的祖父对他已有怀疑,但还是预支了三个月薪金(工资)给他。又叫来了她,另给她一笔钱道:“你婆婆死了,我没空上门,这点礼金你替我捎上。”
她吃了一惊,但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马上道:“老板这钱我不能收,我婆婆从龙岭乡下上来,正在家替我看孩子哩!”
“哼,”这时肖玫的祖父骂了一声,“这该死的祥生,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不能留他了,将来会后患无穷。”
她一听急了,哭道:“老板,你看在我们多年跟着你的份上,再饶他一次吧。”
肖玫的祖父考虑了半天,答应道:“让他去厂里当剿丝工。”
“谢谢老板的宽宏大量,”她知道人家是怕她丈夫发展下去会拿用店里的收款,罚到厂里去做一线工人,比在绸庄当二掌柜,收入也会减少很多,但没有让卷铺盖跑路,已是够意思的了。
她丈夫孟祥生也似乎接受了教训,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一天有人向她报丧,说她丈夫淹死在缫丝厂后面一条小河里了。大家议论纷纷,他为什么要去厂后小河?他是失足还是自杀、他杀?
她号啕大哭,想道:“想不到,他还是死在了水中……”她本是晴川江上渔家女。晴川江上共有“九姓渔户”(陈、钱、孙、许、何、叶、林、李、袁),原为元末起义军陈友谅部下大将,因陈友谅与朱元璋争天下战败身亡,九大将也成了俘虏,朱元璋虽然没有把他们及家属都杀光,但贬他们世世代代为船民——成了永世不得上岸落户的“贱民”一族,不仅规定他们不得上岸居住,船只靠埠时也要离岸三尺就得下篙,表示远离江岸,与陆上无争。上岸卖鱼、采购日用品时还须赤脚,若是穿鞋上岸,凡见者都可把他们告到官府,把他们的双脚砍掉。并规定他们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也不得与陆上人通婚,只能在九姓船民内部通婚。婚事也只能在船上举行,到结婚那日的傍晚,男家把船停在上游,女家把船停于下游。两家的舱门也都挂灯结彩,也少不了明镜、柏枝、万年青、红绿花生等吉祥物。到时男家会用一只单列轿船至女家的船迎娶,此时切忌两船相碰。早已穿好新妆等着的新娘,这时拜别祖先、父母后,洒泪由长辈抱起,由男家利市人接到轿船上。轿船把新娘送到男家的船上后,在焚香点烛的船头上交拜天地,然后送入船舱洞房。次日早晨回门,新郎陪同新娘行船到女家船上,认亲、宴饮等,与陆人结婚一样。九姓船民世代受社会歧视,虽经清同治五年(1867)朝廷下旨“改贱为良”,但因社会积弊久远,旧风陋习依然如此。他们仍赤脚上岸,说是为图方便,但依然“世传渔民岸无尺土”,在人们心目中仍是“贱民”。
她家是晴川江上何姓的渔家。那天,她正在急水滩帮父母捕鱼,当时作为女人,只能在船尾划桨。女子平时是不得踏上船头的,因为船头有船头菩萨。她首先见到了有一落水人被激流冲下来,她呼叫救人。但父母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落水人在水中挣扎。“你们不救,我救!”她叫道。
“你也不能救,要坏规矩!”在船头的父亲喝道。根据传统风俗,船家是忌救溺水者的,所谓“救死不救活”,其实,救死也只是打捞死尸而已。
眼看着落水人冲过他们的船旁时,她不顾一切地跳下了水。尽管她平时水性不错,还是先被激流冲出了几米远。当她把落水人拖上河滩时,已在百米之外了。落水人此时已不省人事,她也已精疲力尽,却不见父母的船跟着过来。她流起了泪,但马上行动起来。见不远处有一段被水流冲上滩的枯树杆,就去把它拖了过来。然后费尽了最后力气,把落水人的身子合扑放到了树段上,然后在他后腰上按压,要把他吃满了一肚子里的水,都从嘴里吐出来。当看到水真从他嘴里出来时,她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心想他还活着。
她想着自己不顾父母的反对跳入湍急的河流中,救起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落水人,正在伤心之际,有人来讨赌债,还有人拿出了一张借条来要房子,原来丈夫强生把他们住的这两间小房子也已抵押给了人家。她当场晕了过去。
“我们还怎么活?”她醒来哭着问年迈的婆婆。
本来指望儿子为她养老送终的婆婆,这时绝望地说自己吊吊死算了。
“要死都一起死吧!”她听了紧紧抱住才一岁多的儿子道。
儿子不懂她说的意思,用小手为她抹着泪问:“大人为什么也要哭?我们小人才哭的。”
她看着儿子,心想怎么能死?儿子才到这世界上几天啊!“你去叫奶奶别哭了。”她把儿子推向婆婆道,“我去找老板想想办法。”
“我与你一块去求老板吧!”婆婆道,心中希望老板能看在祥生也有恩于肖家的份上,出手救他们一把。那年日本人打进来时,当时在店里作小伙计的祥生带着他们一家去龙岭(山)中的老家避过难的。
肖玫的祖父已知道了她家中发生的事,感叹地对长跪不起的婆媳俩道:“是强生害苦你们了。快起来吧!”又像下命令地对她道,“阿菊你先起来,扶你婆婆起来!”
这时,肖玫的祖母也出来了,也认识她的,对她道:“阿菊,事情总是好解决的,快让你婆婆先坐下。小孩呢?”
“让阿花带着出去玩了。”肖玫的祖父代为回答道。阿花是他家一位年轻的女佣人。
“哦,”肖玫的祖母好像很满意地道,“这好。老爷,你一定要想办法帮帮她们。”
肖玫祖父点头道:“她们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没有房子住了。我们在镇口有两间房,可以让她们先住一住的。”
“你说的是那年买来堆放过杂物的?”肖玫祖母道,“我看也满好,(不过)要找人先打扫一下的。”
“我们自己来,”她与婆婆异口同声地道,“謝谢老爷、太太!”她又流泪了。
自此,她一直对肖家老爷、太太忠心耿耿,对他们的子孙也视同亲人。
“呜——”一声鸣笛声,提示船只进入了两岸峰峦逶迤叠嶂的晴川江三峽航道。航道北面那座连绵数里的山叫金牛山,相传有一个觅宝的江西人,曾在这山的一个洞穴中找到过十二只金牛,如果他不贪心,只牵一条金牛就出来的话,他就成功地得到这稀世珍宝了。但他怎么甘心只牵一条牛出来呢?他牵出了一条后,又进去牵另一条,但当他把另一条金牛牵出来时,先前牵出的那条牛已逃进了洞中去,这样反反复复地弄了几次,他终于想到了用绳子把十二条金牛系在一起,然后把它们一块牵出洞口去。但当他把十二条牛系在一根绳上之后,这些牛走了、那只不肯走,这样就没有了速度。当他听到了大山发出的“咯咯咯”响声时,他知道守门神已醒来,石门将被关闭,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松手放开了绳索,向洞口奔去。但为时已晚,他被压在了巨大的石门底下。据说守门神深悔自己的失职,一跺脚,把金牛山伸入江水中的那面山坡踩塌进了江中,形成了巨大的一面峭壁。据说,有福的人还能看到石壁上的金牛影子。
“妈,”儿子听母亲讲过金牛山的故事,他与同学们还一起在山壁上找过金牛的影子,他这时问母亲道,“你们谁也没有见过留在石壁的影子吗?”
母亲正考虑如何向儿子说清自己对肖家忠心耿耿的原委时,听到儿子这样问她,忙道:“当然没见过。”又苦涩地道,“妈哪里是有福气的人?”
“一定要像肖四叔这样的人,才能看到吗?”儿子问。他说的肖四叔就是肖玫的父亲,名字叫肖云骥,一般人都称其为四少爷。但肖父却定要他叫其四叔,或肖四叔。
“有钱人也不一定都能看到,”母亲不安地道,“四少爷福气是有的,老爷和其他的几个子女,都认为他有些傻气,解放时,让他留下来照看厂子和绸庄的,其他人都去了国外。结果,你看,四少爷一点苦也没吃着,共产党干部与他交朋友,要他把厂、店管好,增加生产。后来(公私合营时),他把厂、店都交给了国家(公私合营),国家也不亏待他,先是让他当公司的副经理,后来让他去县里当了‘官’(县工业局副局长、工商联主席和政协的副主席),去过省城、北京开会。不知老爷、太太他们在外怎么样?”
“妈,”儿子更不解地道,“你又叨念他们了,他们是剥削阶级,连肖玫也不想他们。”
“肖玫当然不会(想他们),”母亲道,“他们出去时,四少爷还没结婚生下她,她脑子里他们的印象一点点也没有的。”
“他们不逃就好了。”儿子又道。
“他们怕‘共产’……其实……”母亲连连叹气道,“像四少爷这么不是很好吗?”
“妈,你不要去想他们了。”儿子道,“我们很快要到了吧?”
“过了这三峽就快了,现在龙头口还没出哩。”在这三峽的峽口有座山峦,从某一个角度看,很像一个龙头,因此,人们把三峽口称为龙头口。母亲又不放心地问道,“你都把我昨对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儿子自信地道,“我已大了。”他对未来的学习生活,充满着向往与梦想,不过,他对这第一次远离母亲过独立的生活,内心深处也有一种深深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