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听到了呼声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1-20 17:52:57 字数:4844
从圣•弗兰西斯科饭店回来,已凌晨二点了。可她一点倦意也没有,从浴室里出来,披着睡衣,斜倚在那张宽大的涂金卧榻上,想着晚宴和舞会上的一些情景。那里有多少漂亮、殷勤的男人啊!可在她看来,那一个个向她大献殷勤的男子,与昔日欺侮过她的那个男人一样,不过是看中了她可能得到、现在也已经得到的财产!
不一会儿后,她从床上下来,赤足走在那柔软的波斯地毯上,一直走到一只装有暗钮的壁柜前站停下来。她按动密码打开了柜门,从里面捧出一只小箱子来。她把它捧回到了床上。
箱子里除了一些闪闪发亮的首饰外,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普通的丝帕。这是跟姑母出国前,是她定要孟纪周为她买的,当时还弄得姑母很不开心。
她久久地望着这块红色的丝帕,有时还把它拿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这是本无字天书,可以从上面读到许多许多的秘密。眼泪突然从她眼里涌了出来,又突然地变成了一场伤心的恸哭。
那年,在收到了孟纪周的第二封信后,她已彻底绝望。她恨他竟会变得如此绝情,而且正像姑母说的,世界上就是只有“多情女子”,而男人都是“负情汉”——竟一见到漂亮的女子,他就跟人家跑了。
“看到了吧?哪一个男人不是负情汉?”姑母还责备她道,“也好,让你看清,否则你会一辈子会怨恨我。”
“但我也不会嫁人!”她伤心地道。
“你这是太任心,”姑母埋怨地道,“我又没有一定不让你找他,是他不要你,先娶妻了。我看,他早有别人了。”
“不会的,他不会的。”她确实在心中对他是不是真的结婚了也存着疑问。
“还说不会?”姑母真的有些生气了。“我应该什么都不管你!”
她听姑母这样说,落起泪来。
“又哭了,算我说错了!”姑母暗叹着气道,“你这样任心,这样地任心……”
她在内心里是感激父亲的这位姐姐(姑母)的,要不是这位姑母想到自己,把自己接到国外来治疗,也许自己还只能坐轮椅里,而且天天担心着钱用光后怎么办?当然,那些与“元元(孟继周的小名)哥哥”的朝暮相处的日子,想起来还是令她感到很幸福和温馨的。那时,他们常常抢着一本书看,有时谈论着书中故事,这时就忘记了自己的病,忘记了担心缺钱用的窘境,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为了让她散心,“元元哥哥”还会把她推到一些免费的场所和公园,他们去过了上海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外滩、老城隍庙等地方。
一次他推她走远了点,到了一座有宝塔的寺庙附近,见络绎不绝的行人中,许多人都是去庙中的。一问了人,才知道这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人家还告诉他们,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分别是农历的二月十九(诞生),六月十九(成道)和九月十九(出家)。当她问“进去看看好吗”时,他看着高高的宝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你不想进去,就不要进去了。”她见他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便这样道。
他却道:“进去看看,就进去看看。”
“你怕人说你迷信吗?”她又问他道。
“也没有什么怕的,”他道,“只是有点不习惯。你自己看,去的都是些年纪大的人,最多的就是老太。”
“嗯。”她见年轻人真的不多,便道,“那就不要进去了。”又问,“那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她把“南无”,读成了南方的南,有无的无。
“那不读nán(南)wú(无),应该读nā(南)mó(无),”他道,“是皈依的意思。‘南无阿弥陀佛’,就是皈依阿弥陀佛的意思。”
“喔。”她点头表示明白后,又慨叹地道,“想不到有这么多的人又迷信起来!”。
“这是宗教问题。”他强调地道。
“不就是迷信吗?”她不以为然地问道。
“以前是当作过封建迷信,也砸过、封过(寺庙)。但宗教不等于迷信,迷信更不等于宗教。”他凭自己的直觉说道。
“你想告诉我什么?”她懵懵懂懂地问。
“我说的只是我的感觉。”他像老实交代地道。这时,他仿佛来了兴趣,对她道,“过去看看吧!”
她思索着有点搞不清宗教与迷信之间关系,点了点头。
山门外的沙石路两边,有许多吵吵闹闹的要饭的小孩。
“你有硬币吗?”她在轮椅里掉过头来问他道。
“有。”他从口袋摸出了一把硬币,告诉她道,“你只能一个人给一枚,你如果都给了前面的小孩,后面的小孩就没有了。”
“嗯。”她接过了他手中硬币,都是一、二分和五分的硬币。当时已有一元的硬币,硬币正面图案为八达岭长城,所以俗称“长城币”,因发行量极小,一发出来就被人家当作收藏品收藏了起来。
“给我一分(枚)钱!”这时一下子围上来了七、八个小孩,向她伸出了小手,也有向他伸出手要的。
“向她要。”他指了指轮椅上的她道。
“给你。”她先把手中的五分币,先分发给了伸手过来的孩子。
小孩走了一批,又上来一批。有的拿到钱后,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再要。小孩们叫着、闹着、笑着,像是玩着一种游戏。
“再有吗?”她发光了手中最后一枚分币后,问他道。
他挖遍几个口袋,又找出了几枚,交到她手中。一会儿,她又分发完了。
“真的没有了。”她向孩子们笑着摊开两手。
这群叽叽喳喳孩子,仿佛像小鸟似地一下子飞起来,飞向了另一个目标。她见孩子们围住了后面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
“我们也会有一天像他们一样‘要饭’吗?”她像开玩笑似地问他道,但也有担心钱不够用的成分在这话里面。
“我们怎么会?”他笑起来道,“我有手有脚,还怕赚不到钱?”他说得很轻松,但看得出,内心也有一种对钱快用尽的焦虑。他心中早已想过怎样再去挣钱?甚至想过重新回到黑北(地区)去挣工分,但他知道人家已不一定会欢迎他去了。再说,跑那么远的地方,把肖玫全丢给母亲管,也不见是一个好办法。
“要香烛吗?”一位中年妇女走上前来问他们。
他摇摇头,此时心想,到时候也来这里卖卖香烛,或摆一个卖卖其它东西的地摊,倒也未尚不可。他不由笑嘻嘻地弯腰问她道:“你猜,我想到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快告诉我呀!”
“不说了,以后再讲。”
“以后再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笑起来,推动起轮椅。她要到很久后,才知道他曾有过在寺庙门前摆地摊的想法。
进入了用毛竹搭成的碑坊式的临时山门,在天王殿前,他无法把轮椅推上台阶,就在台阶下停住,见许多人合掌向袒胸露乳的弥陀菩萨合掌磕拜。
“你也要拜拜吗?”他像开玩笑似地问她。
她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后,竟学着人家的合掌,也向殿内的弥陀菩萨做了几下拜年似的动作。
“你皈依了?”他笑着问她。
“你不皈依?”她随口反问道。
“至少现在还不想,”他笑得更开心地道,“不过,我真要信宗教,一定就信这佛教。”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因为佛教最宽容,”他一脸认真起来道,“讲‘众生平等’。这个众生,还包括像蚂蚁这样的小生物。”
“那我皈依佛教没有错。”她笑道。
“你——”他看着她仿佛古怪地笑起来道,“还没有皈依哩。”
“怎么可能?”她不信地道。
“皈依要有皈依仪式的,至少要认一个和尚做师傅。”他道。
“你骗我。”她惊疑地道,“要我剃光头吗?”
他笑道:“那是出家。以后皈依吧,我们往里面去看看。”
“我能求菩萨让我快点能走路吗?”她想了一会问道。
“嗯,能,能。”他望着她央求的脸,心中感慨地想,当还有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当这世界上还有贫穷、恐惧时,这宗教真能被“横扫”掉吗?
他推着轮椅上的她,从右边一扇上面写着“般若”两字偏门,进入到一个烟雾缭绕的庭院。在两只用油桶做的火盆周围,围满了借火点香的人。
他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大雄宝殿前,大雄宝殿盖在台阶更多的用汉白玉作栏杆的方坛上。殿内正中是巨大的释迦牟尼佛金色坐像,两旁是骑青狮的文殊菩萨和骑白象的普贤菩萨的金色塑像。门内门外都是一些香客,不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
“你就在这里拜一拜吧。”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已有些熟练地把双手合十于胸前,闭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我还要求观音菩萨保佑。”她道。
“嗯。”他点过头,又推着她绕到大雄宝殿背后。披着绣花披风的观音金色立像与前殿的释迦牟尼佛的坐像,正好是背靠背安放的。因为是菩萨生日,殿内殿外挤满了人。他们在台阶下面,只能看到观音菩萨慈祥的脸庞。
“快拜吧。”他提醒她。
“嗯。”她一合十,泪水就从她脸庞上滑落下来。
他守在她旁边,不让拥挤上来的人碰到她头。
“我也为你求过了。”她松开合十的双手时,小声地告诉他。
“嘿嘿,”他笑着问道,“求了什么?”
“愿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她不好意思似地笑道。
“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离开你。”他道。
“我怕回到过去,”她伤心地道,“一个人在龙岭(山)上采药草。”
“不会了。”他有点哽咽地道。龙岭于他来说,是他听说中的故乡。然而,只是还有一点点祖母教他唱儿歌“龙岭龙岭高又长”时的记忆。历历在目的倒是,前几年肖玫浑身是伤、不能动弹地躺在龙岭病房中的景象。
这时,她信赖地望着他,又觉得自己拖累了她,心想能快点站立起来就好了。她要嫁给他,要与他一起去找工作,一起去赚钱。她内心里也一直担心着,钱快用光了,以后怎么办?尽管他总让她不要担心钱的事。
就在快到山穷水尽时,姑妈从国外回来找到了她……
跟着姑妈出来时,总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到他身边的。当收到他第一封回信时,也只是认为他在信上对自己的种种“指责”、或近乎的指责,是他没有出来见识过,是没有开过眼界的缘故。认为他虽然在上海也进过高达二十四层的高楼——国际饭店(曾被人形容为抬头看楼顶时,帽子也会掉下来),但与国外真正的摩天大楼又怎么能相比呢?她自己刚从梅庐小镇到上海南京路上,第一次看到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时,也感到很震撼。但当她跟着姑母出来,先到香港转机,并看望在香港做生意的一位表哥,当菲(律宾)佣推着她在维多利亚港南岸漫游时,看着两岸鳞次栉比高楼大厦,比她第一次看到二十四层的国际饭时,更感到震撼,胸中心潮汹涌澎湃,好久才开始平息。因此她相信,他如果也能出来看一看,也会与自己一样想法就变了。不过,她也相信他会与自己一样,在刚开始时会感到很痛苦的。
那天,表哥在香港的太平山顶的一家餐厅请他们吃饭,在这位表哥眼里,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对什么都很好奇的“大陆妹”、乡巴佬,表哥拿了一张报丢给她看。
“一批想往自由的偷渡客,可惜都淹死在深圳湾里了!”表哥在她看报时道。
“他们不是为自由,”她反驳表哥道,“他们只是为了多赚点钱。”在她看来表哥是很仇视大陆的。
“至少一部分人是为自由。”表哥道。
“你们不要吵了。”姑母不让他们争论下去,“吃顿饭也不能太平吗?”
“那也是那边太穷。”表哥心有不甘地道。
“你懂什么?”姑母批驳儿子道:“要与香港、美国比是无法比,但要与过去比,我也看到了,现在基本上是安居乐业的,与我们刚搬出时更不好比了。那时兵荒马乱,到处可见冻死的人,饿死的人。”
“妈,你总翻老黄历。”儿子还是不服地道。
“我都是亲眼所见的。”姑母又对儿子道,“以后你,还有小D,谁都不准欺侮你们这位小妹妹!”姑母提到的小D是她的小儿子,眼前这位表哥是姑母最大的儿子,中间本来还有个儿子,但在很早前夭折了。
“妈,我哪里欺侮过小妹?你叫她自己说,我欺侮过她吗?”表哥不满地道,“是她自己有点神经过敏,总认为人家都是不怀好意,只要说到那边一点点的毛病,她就哇哇哇地乱叫。”
“我没有这样。”她一面否认,一面心里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反应太过度?一听到人家说大陆人穷,素质差什么,心里总是觉得很痛苦,总要出声反击。她也不肯公开赞美人家的繁华、发达,只是心里想,哪一天故乡也这样繁华、发达起来就好了。后来在纽约看到一幢幢摩天大楼时,在震惊之余,她又想他要能出来看看多好。
但看了他第二封信后,她明白他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他把发达国家的富有、繁华,都看成只是建立在对弱小国家的掠夺上的,认为谁赞美这富有、发达,就是叛变,就是有奴才思想。他把昔日想往的乌托邦式的平等社会,依然看成是一种高尚的理想。他目前虽然地位卑微,也没有钱,但不妨碍他自认为在人格上、道德上的高尚。仿佛他是站在高高龙岭(山)上,俯视着山下的莽莽大地一样,俯视着这世界。当然,她并不认为他的立场、观点都是毫无道理、一无是处的。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她也一直不相信他已经娶妻成家。在孤独中、在深深的思念中,她尝试着写一部纪实性的小说,开始她起名为《龙岭之子》,以寄托她对他的思念之情。在她心目中,他不仅是一个曾经让她的世界充满光明和欢乐的人,他也仍然是一个内心强大、勤劳而自强不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