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名师高足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3 19:24:05 字数:5022
秦石畬先生的石畬书塾就设在吴伏一屋场后高斋,他是下荷塘人,是巴陵县一个著名的诸生。
秦石畬先生的年纪和吴敏树大哥石林的年纪相仿佛,二人也谈得来,但是,二人志趣迥异。石林一心考功名,他读的是八股文,写的是八股文,钻研的也是八股文。他没去研究过八股文的利弊,但是,他认一个死理——八股文写作的那套路还是可取的,写文章就是要讲究起承转合,要写得波澜壮阔才行。秦石畬先生读了很多古书,通晓古今各种体裁的文章,不专门从事四书章句教学;而且,他极为厌恶八股文,差不多到了看见八股文就要呕吐的地步。
石林回到老家后,就一个人住到了南屏禅院,隔不了几天,他就要和秦石畬先生到一起聊聊天。二人虽说志趣不同,说起话来还是有共同的话题;如果说到学问,一定是前明归有光、张岱、正希、大士,以及本朝的熊、刘、韩、方、储、张各位号称大家的几个。他们还会磋商写文章的技巧,关于八股文的写作技巧,秦先生也不是断然反对。
秦先生不比孙先生,他严厉,教学一丝不苟。而且比孙先生年轻多了,便耳聪目明,管教弟子也十分到位,书塾里的弟子没有不惧怕他的。
少年敏树来到石畬书塾,秦先生了解一番情况后就说:“你已经把五经读完了,接着读四书吧。四书五经是连在一起的,你自己读,不懂就问我,我要检查的。”
一天,秦先生心血来潮,就把少年敏树叫到身边说:“你知道新墙街吗?去过新墙街吗?”
敏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也没去过。
秦先生说:“新墙街那边有个屋场叫做大毛家屋,那里出了个神童。神童名叫毛西垣,真是了不得!”
敏树听到这里就来精神了,忙问:“毛西垣,他多大了?”
“跟你差不多大,今年也是十二岁。”
“秦先生你见过他吗?是不是比我高比我胖?”
“我见过他,和你一般高,比你胖一点。”
“他如何神啊?”
“毛西垣九岁那年吧,我们那里的榨老屋新建了一个榨坊,请了几十桌客人。毛西垣父亲带着毛西垣去做客。东家在宴会上说,今天围绕我家新榨做副对子,谁的对子胜出,我就奖励他两块银元。”
“东家话语一说出,跃跃欲试者也不在少数。九岁的毛西垣也写了一副对子,而且最终还被大家认可为最好的对子。他是这样写的‘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光闪亮,映出万里乾坤’。你说说,这气魄大不大?”
秦先生这么一说,敏树就惊讶得不得了。他自己一向也是很自负的,大哥说他天资聪颖,他自己也认可这句话,常常还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谁知这就是坐在井里看天啊!
秦先生继续说:“其实,这个毛西垣的异质还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了。我再给你讲个他的故事吧。毛西垣八岁时,塾师以洞庭秋月为题,命他赋诗。当时西垣并未学过诗,他当即答道‘洞庭何处无秋月,秋月何年不洞庭’,一下子惊倒他的先生。”
秦先生讲到这里就停了一下,看着敏树说:“南屏呀,你看毛西垣这两句诗,表面看似无可奇之物,实则不同,上一句说的是空间,下一句说的是时间。在我们中国人思想里,空间和时间就构成了宇宙,他小小的年纪,想的已经是宇宙大问题了。”
“你读过唐诗吗?知道那个张若虚写的《春江花月夜》吗?他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在这里也是说的宇宙大事,毛西垣的诗句与张若虚的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敏树这时候对那个未曾谋面叫毛西垣的少年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大毛家屋去看看这个神童,他是不是长了两个脑袋啊!
秦先生继续说:“这个毛西垣读书与你不同,他还在六七岁时就开始学写诗,到了八九岁,就已经写得很不错了。他的塾师曾经考过他,他一气呵成写就数十句不休,句子往往传于人口,惊动一个地方。”
“嘉庆十八年,癸酉岁,九岁的毛西垣去岳州城参加童子试。他登上岳阳楼拜谒吕洞宾仙像,写了许多诗。人们说他的诗思犹如洞庭湖水样滔滔不绝,其中有一联‘我亦能吟客,公真大醉人’,在岳州士子中传诵一时。”
秦先生这些关于毛西垣的故事已经把敏树轰炸得遍体鳞伤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西垣才子啊,西垣才子啊!他用手把耳朵捂上,似乎是害怕听到秦先生夸赞西垣的语句。秦先生似乎看透了敏树的心事,他把敏树的手拿下来说:“南屏呀,有人比你傲也是件正常的事,也是件好事,他像一座山样压在你头上,让你时时警觉:这世上还有比我厉害的人,我一定要努力又努力,追上他,超过他!”
秦先生这么一说,敏树才轻松起来。
这时候,敏树读书才自觉起来。他知道自己需要读什么书,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他看着秦先生一举一动,揣摩着秦先生所作所为;看着秦先生喜爱前明归有光、张岱等人的著作,他也开始在读书之余去涉猎这些书籍,抄写这些书籍。
敏树开始了解归有光这人,归有光到中年已经纵观三代两汉之文,遍览诸子百家,上自九经二十一史,下至农圃医卜之属无所不博。他的古文和俞仲蔚的诗歌、张子宾的制艺被誉为“昆山三绝”。这样的人该如何去追赶他?那就是下死功夫啊!
敏树一边读书一边学写文章,写着写着就把文章写得少年老成了。秦先生看了后就很生气,他把敏树叫到身边说:“你今年多大啊?也就是十二岁吧,怎么把文章写得这样老成持重啊!你是个少年,应该幼稚的,文章也应该稚嫩的!我仔细看了你的文章,里面的字句又改不得,你是不是在显示你的能耐啊?你要谨慎再谨慎,不要急躁!写好文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秦先生一席话把敏树说得一张脸通红通红。
看着一脸尴尬的吴敏树,秦先生继续启发说:“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从幼稚到成年都有个过程,青蛙还是蝌蚪的时候,它是欢蹦乱跳的,四处乱撞,有水的地方它就敢去,即使天敌就在眼前,它也勇敢游去。等它长大成为青蛙后,就大不相同了,你去钓它,它就躲在禾蔸那里,观察着诱饵,看是不是活物,只有冒失鬼才去上钩。”
敏树脸红归脸红,尴尬归尴尬,却还是在想先生的话对不对,少年为什么不能写老成的文章?是先生害怕弟子超过他吗?是先生改不了自己的文章就显出无能吗?似乎都不是。
敏树想归想,还得按照先生说的去做,尽量把文章写得幼稚,有时候还故意错写两个字,让先生看文章时有下笔的地方。
丁丑五月,端阳节到了,秦石畬先生回老家去了,把弟子放了几天假。敏树在家里也是无聊,就搬着文房四宝来到南屏禅院纠缠大哥。
石林说:“四儿,你不在书塾好好读书,怎么跑到禅院来啦?”
“秦先生回老家去了,我们放了几天假。”
“那你就在家里温习功课呀,和烈侄他们一起不好吗?”
“我就是想来和大哥讨教讨教,看如何把文章写得好点。”
“我还在荷塘寺就和你说了,学写文章不要找我,我的文章比秦先生差远了;你要是学我,起点就低,将来带给你的不是好结果。”
“秦先生不在,我还是想跟你学啊,你总有自己的长处的。”
“那好吧,你就来吧,这态度可喜可贺,这志向也是可嘉的。”
假期一过,秦先生就回到了吴伏一。这时候,他的新书塾也修好了。新书塾建在西山,原来的石畬书塾改名为西山学舍。由于是研田公家族投资建设的,学舍建得很大,也有多余的房间,石林就从南屏禅院搬到了西山学舍,和秦先生住到了一起,两个人互相切磋学问。
秦先生有教学任务,石林没有教学任务,下课的时候,石林也把敏树和自己的儿子叫到住所悉心教导。和敏树谈话时,总是很轻松,因为敏树不反驳大哥;和自己儿子谈话时,石林就要费劲了。
有一次,石林把儿子叫到跟前说:“烈儿,同样是读书,你还比四叔大几岁,怎么就不如你四叔啊?”
烈儿说:“你比四叔大得更多,你读书也不如四叔呀。四叔的五经包本背得烂熟,你呢,不能吧!”
“那是资质的差异呀,那是你四叔聪明呀;再说,我现在快四十岁了,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你不同啊,你还是个少年,头发往上长。”
“那老爷你少年时是不是可以把五经背下来呀?”
烈儿一句话就把他父亲给噎住了,石林气得憨憨地坐那儿。
夏天来了,敏树也住到了西山学舍。到了晚上,大家在室内读一个时辰书后,就搬椅子到户外乘凉。地坪里摆一张小桌子,桌上放一把酒壶两个酒杯,秦先生和石林一边坐一个对饮,敏树侍立一旁,执壶滗酒,听他二人聊学问。说的最多的还是秦先生,秦先生主要说诗。
石林说:“石畬兄读诗尤喜陶诗,陶诗如何好,我也是不得要领,愿闻其详。”
秦先生抿了口酒说:“这个陶诗呀,就是奇妙。人是有灵魂的,诗也是有灵魂的,说他的诗奇妙,就是说他的诗有灵魂。”
石林说:“诗有灵魂我还没听说过啊!”
“对,陶诗就是有灵魂。灵魂是要体现的,陶诗的灵魂就体现在一个‘真’字上,他的诗不事雕琢,质朴自然;他不去说教,情感是自由抒发的,诗是自然天成的,这是多么高的艺术境界啊!你看他那首《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古人说,大隐隐于市。诗的前四句就写出了他这个大隐的胸襟,身处闹市,明明是车马喧嚣,为什么听不到呢,原来是他‘心远’了,内心远离了这种喧嚣,那么,即使身处闹市,也觉得住在偏远地区。再看那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可是千古名句啊,超脱尘世,热爱自然,一个‘见’字,无意间,山入眼帘,情与境完美结合在一起。”
石林说:“是啊,陶诗的确是有灵魂。我非常喜欢他那首《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秦先生又饮了口酒说:“这个陶公呀,辞官不做,躬耕田畴,学农学稼。可是,他不会种地啊,种出来的豆苗居然没有草长得好,一早一晚都在地里做事,这辛苦吗?应该是很辛苦的,他却不感到辛苦,因为是遵从了内心。官场尔虞我诈,和农事打交道还有尔虞我诈吗?”
这时候,一只萤火虫飞过来了,停在酒盅边沿。敏树想要去捉,秦先生拿开他的手,然后用蒲扇轻轻扇着,萤火虫又飞走了。
秦先生继续说:“你看他写的那首《杂诗·其一》: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人是什么呢?从宇宙角度看,就是路上一粒微尘,随风飘转,没有自我。比如科举,就是我们这些读书人遭遇的飓风。我们生存的环境是这么地艰难,还是要去寻找生活的乐趣呀,所以啊,我们不能丧气,还是要抓住时机,珍惜光阴。”
敏树在秦先生那里发现了一个秘密,秦先生喜爱的是汉魏诗人和陶渊明的诗,喜爱的是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但是,他在课堂上从不讲这些学问,而是专讲试帖诗。
秦先生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专给你们讲试帖诗吗?是我喜欢它吗?我之所以要专给你们讲试帖诗,是因为你们要参加科考,科考就是考试帖诗的。我要是不给你们讲清什么叫试帖诗,不教会你们如何做试帖诗,你们参加科考不会做诗,就会说我是个蠢师。
“试帖诗是一种诗体,专用于科举考试,又叫‘赋得体’,为什么叫赋得体呢?因为它的题目前常有‘赋得’二字。多为五言,六韵或者八韵,有时候还规定韵脚。
“试帖诗用于科考,始于唐宋朝。我朝自乾隆朝起,在试帖诗考试中加入八股内容,使得这种试帖诗考试臻于完备。乾隆二十二年,于乡会试加试五言八韵诗。格式限制比前代更严,出题用经、史、子、集语,或用前人诗句或成语;韵脚在平声各韵中出一字,故应试者须能背诵平声各韵之字,诗内不许重字,语气必须庄重。题目之字,须在首次两联点出,又多用歌颂皇帝功德之语。
“这就是试帖诗的八股程式。我很讨厌它,但是,我不得不教你们。讨厌它是我的情感,教会你们做试帖诗是我的功课。”
秦先生在上面讲得喉干舌枯,学舍里却有人呼呼大睡了,还打起了呼噜,昌烈就是其中一个。秦先生用教鞭在讲桌上敲打,一下比一下重,响声一次比一次大,终于把那些入睡的弟子惊醒过来,昌烈的嘴角还流着口水。秦先生叫着昌烈的字说:“笃诚你站起来,说说我刚才讲什么了。”
十七岁的昌烈一脸通红站在那里,手脚都不晓得要如何放了。敏树看了一眼这位侄哥,想要帮忙也是帮不上。
秦先生又把刚才的提问重说了一遍。
昌烈无法逃避,只好硬着头皮说:“先生刚才讲试帖诗了,说试帖诗就是考试的诗。”
“我讲的就这么简单么?唐宋时期的试帖诗和我朝的试帖诗有什么异同点,一一说来!”
“唐宋时期的试帖诗就是要考试的诗,我朝的试帖诗也是要考试的诗,他们相同地方都是要考试的诗,不同的地方就是朝代不同。”
秦先生被他气得在讲台上吹胡子瞪眼睛,他说:“笃诚伢子你真行啊,居然不脸红,居然大言不惭。南屏,快去搬凳子来,打他屁股。”
敏树没办法,只得遵从师嘱,去搬来了惩戒用的凳子。把凳子放在昌烈身边,昌烈说:“四叔你下手轻点啊。”
秦先生说:“南屏,来拿戒尺,重打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