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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在荷塘寺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2 19:50:06      字数:5167

  小敏树十岁那年,孙万伟先生就年过七十岁了。
  七十多岁的孙先生依然不死心,还想要去参加县里的童子试。为了节省盘缠,孙先生决心不坐船,而是凭着一双脚走路去岳州城。从吴伏一到岳州城大约有六十里路程,中途还要渡过一条新墙河,一个来回就要走足足两天,所以,他就把书塾里的弟子放了几天假。
  放假那天,孙先生把小敏树叫到讲桌边说:“南屏呀,我放你的假你可不能自己放自己的假啊!你是去年下半年开始学习五经的,要争取两年时间学完学通,那个《周易》很难懂的啊!”
  “我知道了先生,我已经包本会背《诗经》《礼记》了,《尚书》也读熟了,只剩下《春秋》和《周易》。我尽量吧!”
  “孩子,你不能尽量啊,而是要一定啊。你看我,今年都七十多岁了,还在考童子试,丑也不丑?你要在少年时即过童子试,二十几岁考上举人、进士,争取三十几岁入翰林院。”
  小敏树就嘿嘿笑了起来,他说:“先生都做不到,我焉能?”
  “你当然可以呀,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说完后,孙先生背起行囊走了。小敏树站在屋檐下,看着渐行渐远孙先生背影,看着他银发消失在苍茫的群山间。
  回到家里,小敏树把书包一放,就搬把凳子坐到母亲徐氏的脚前。母亲正在绣花,就说:“今天才去就放学了,是不是孙先生病了?”
  “娘,孙先生没病,您猜他做甚去了?”
  “钓鱼去了,捡茅柴菌子去了?”
  “都不是啊,他去岳州城考试去了。”
  “还是去考童子试呀?自己都是老人了,还考童子试就不怕丑?”
  “先生说,儒生无丑相。”
  “他说错了吧?应该是男子无丑相啊!”
  小敏树就格里格里笑了起来,笑得脑壳歪着,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母亲就说:“四儿你笑么子啊,是笑先生吗?”
  “就是啊,孙先生太好笑了,我就不知道考场里还有没有年纪比他大的考生,我也不知道那些考官看见了孙先生是哭还是笑。”
  “四儿你不能这样说你的先生啊,一个读书人是有自尊的。孙先生读了一肚子,读了一世书,连个博士学生都没考上,他不甘心呀,他觉得是一个耻辱呀,对不起列祖列宗呀,所以,他有苦衷。”
  小敏树觉得母亲说的有理,就换了个话题说:“娘,你和老爷老是叫我四儿,我只知道大哥是老大,他的下面最大的弟弟就是我,我应该是老二呀,怎么成四儿了?”
  “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次了吧?”
  “我是问过很多次了,可是,您没回答过我呀。”
  “你是不是想知道啊?这可是娘的伤心事呀!”
  “我是想知道,但是,娘要是提起来伤心,那就还是不要说了。”
  “不,我还是要说,你也大了,应该知道家事了。你知道吗?你大哥不是我生的。”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是大哥告诉我的。”
  “我嫁给你父亲时,你大哥九岁,他的娘难产去世了,我就成了他的娘。后来,我就生了你大姊。再生你的时候,你大哥都二十六岁了,而且已经成婚了,还生了个儿子叫昌烈,你的烈侄都比你大三岁啊。而且,生你的那年,你大哥家还在腊月生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昌煜。这一年,你的大姊也十七年了。你想想,从你大姊到你,隔了十七年,这正常吗?”
  “这当然是不正常啊,在我上面,除开大姊,还应该有其他的哥哥姊姊,是一个还是几个?”
  “对啦,你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姊姊,他们都没养活。你的二姊叫细贞,养到十三岁死了,你还有两个姊姊就送了别人家。”
  “为什么要送别人家呢,是我们家没饭吃吗?”
  “这当然不是,我是怕自己八字差,看别人家八字是不是硬一点,谁知,你这两个姊姊也夭折了。”
  “我两个哥哥呢?他们活了几岁?”
  “你的二哥叫福缘,他活了六岁;你的三哥叫神赐,他只活了两岁。”
  “娘,你想他们吗?”
  “怎么不想呢?他们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不晓得自己哭了多少场,我不知自己去牙花子山祭祀了多少趟,我不知向神灵叩拜了多少次。你生下来的时候,我一直提心吊胆过日子;你瘦骨嶙峋,总是不长肉,还经常害病,生怕你养不活跟了他们去。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和娘的心连在一起啊!”
  “娘,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夭折的,我要服侍娘,不然,娘老了,身边没有了儿子服侍。”
  母亲“噗嗤”一笑说:“四儿,看你说什么啊,不是还有你弟弟吗?不是还有你大哥吗?”
  小敏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伸出了舌头。
  孙万伟先生这一次考试又是大不利,还是没考取个博士学生,回到书塾也是垂头叹气,也无心教书了。
  书塾里的弟子在自习,孙先生吧着铜烟斗出去了。他在大地坪转了几圈,然后拐进了敏树大哥友树家里。友树不在家,只有他妻子彭氏在纺纱。看见了孙先生进屋,彭氏连忙起身端椅子让座泡茶,一边泡茶一边说:“舅爹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屋里走动啊?”
  孙先生吸进一口烟又徐徐吐出,然后说:“表侄媳妇呀,我是有话无处说啊,你看我,名字取得不错吧?孙万伟,字翘楚,乍一听,就是一个响当当人物,其实就是一粒浮尘,丢在水里响都不响一下。你二叔草堂是我的弟子,你三叔宗海是我的弟子,你丈夫友树也是我弟子,现在,敏树和庭树也在我书塾里读书,我在你们吴伏一教馆几十年啦,去考童子试也考了几十年,如今却是一事无成啊!我这一次又没考上博士学生,你说说,是我不行还是考官眼瞎呀?”
  彭氏说:“舅爹呀,您未必就一定要去考试呀,做一个先生不是挺好的嘛,日头晒不着,雨也淋不着。”
  “我是个读书人啊,读书人不考功名我还读什么书啊!你听听,我把我这次考试写的文章背给你听听,请你评评理,看我写的好不好。”
  “舅爹,我可是个睁眼瞎啊,认不得字的。”
  “那也无妨呀,你耳朵不聋呀,”说着说着,孙先生真的背了起来: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祗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孙先生还想背下去,谁知彭氏捂着耳朵说:“舅爹快莫背书了,我一句也听不懂的。”
  彭氏车转身就铡猪草去了,把个孙先生丢在屋里。孙先生仿佛清醒过来,喝了茶就去了三义书塾,他的弟子还关在那里呢。
  小敏树在孙先生书塾里读了三年书,把自己读成了一个少年,成为了一个少年敏树。他开始和孩童们一样,只要是课间,也一起和同伴们疯玩,产房子、打毽子、滚铁环、挡羊羊,夏天里常把自己忙成一个大花脸回家去。
  大哥石林看见弟弟这个样子,就很担心,父亲年老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负起管教弟弟的责任。
  七月间的某天,石林在饭桌上说:“爷,娘,我有件事想和二老商量下,我想过几天就把四儿带去荷塘寺读书,我陪着他。”
  研田公听了后,嘴里包着一口饭也不咀嚼了,定定地看着长子,母亲徐氏也是不解,望着石林。
  石林知道,爷娘是在等他解释,于是说:“是这样的,我有两个考虑,一个是四儿大了,我怕他跟着那一班孩子变野,怕他的耍性大起来。四儿天资高,我不想埋没了他的禀赋,一定要让他把书读出来,所以,由我来专门带着他。第二呢,我也想给四儿换个先生,要将他从孙先生那儿转到秦石畬先生那里去。秦先生的学问比孙先生高,但是,我又不好意思直接转过去,就转个弯,亲自去荷塘寺带四儿半年,然后再送去秦先生那儿。”
  研田公吞下去那口饭,听儿子把话说完了就接话说:“甚好,我正有此考虑,只是你走了,你自己的几个孩子如何办?”
  “他们还是在孙先生那儿读书啊,再说,您不是也管着他们吗?”
  母亲说:“对啊,我们帮着多看看。”
  研田公问少年敏树的意见,敏树说:“我听大哥的。”
  过了三天,石林将他经手的事了结后,就去了孙先生的书塾,和孙先生说起了要带走少年敏树的事。孙先生怔在那儿,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刀子在割他的肉。
  石林见孙先生不做声,就说:“舅爹先生怎么不说话啊?我要带走四儿,你不说两句么?”
  孙先生说:“他是你的弟弟,我说什么啊!”
  石林叫敏树装好书,他自己背了个包袱,一只手巴着敏树的脑壳,二人走出了三义书塾。
  孙先生愣了好一会,忽然清醒过来,就走出门来相送。他们走出大地坪,走过吴何冲,从吴家老屋翻过南屏山。来到南屏山那边,孙先生站在那里不送了,眼泪汪汪的,敏树说:“先生您回去吧,我有时间会来看您的。”
  石林也说:“舅爹先生您就回家去吧,天热难受。”
  孙先生抹了一把眼泪,嘴巴蠕动着,终于说:“石林贤侄你将我最好的学生带走了,空了我的学堂啊。”
  说完,孙先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不敢回头,怕自己哭出声来。
  石林带着敏树往南走,越过文受山和魏实洪几个屋场,来到了荷塘寺。
  荷塘寺是下荷塘地区一座著名建筑,建在曾名二屋场柴山上。它始建于唐高宗年代,三重建筑,两个院落,二十几间房子。这里住着几十个僧人,他们在这里敲木鱼,念经卷,还种了点庄稼,过着远离尘世的日子。
  这可是一个大集体啊,几十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蔬菜呀?好在这里香火旺盛,进贡的东西也不少,僧人们自己种了十二个大菜园,每派僧人一个菜园一个厨房;还种了几十亩水稻,生活不是那么艰难。
  石林和这里的了空住持很熟,他带敏树过来读书是早就和住持说好了的事。了空住持在后院最偏僻的地方给他们兄弟拨出一间房子,这里隔前院的经堂就很远了。
  少年敏树从没来过这里,便问大哥:“这里隔我们老家多远啊,没走多久就到了?”
  石林回答说:“是没多远啊,四五里路吧,你是不是走累了?”
  “不累啊,这么一点路不会累人的。”
  “四儿真是大了啊,还没出过远门吧?”
  “我去哪儿啊,鹿角古镇都没去过,天天在孙先生那儿念书。”
  “你离开那群孩子到这里来念书,心里高兴吗?”
  “我高兴不高兴不重要,主要看大哥心里如意不。”
  敏树这么一说,石林就不好接话了。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弟弟读好书,弟弟却误会他了,好像是自己高兴了他才高兴。
  石林说:“你现在读什么书呢?”
  敏树说:“五经读完了四经,只有《周易》还没读完,大约是读了一成的样子。”
  “那好吧,今年下半年我们就把这《周易》读完,到了明年我们就回去,我给你换个书塾,去石畬书塾拜秦先生为师。”
  敏树一听说要去石畬书塾读书,就高兴得不得了。
  石林又问:“四儿你读书是如何读的?”
  “我读书一般来说就是先认字,把书里的字认遍,再把意思搞清楚,然后就读熟会背,没障碍了,可以包本背了,我的读书任务就算完成了。”
  “不错啊,四儿,你读的经书现在都背得吗?”
  “没问题,只要是我以前背过的书,一般就不会忘记了。”停了一会儿,敏树就反问大哥说,“我到这里念书,谁是我先生啊?怎么不见先生?”
  “你自己就是先生呀,《康熙字典》就是先生呀,我也可以做你的先生呀!”
  少年敏树耍去了,石林在屋子里开始安置。
  后院有几株挂花树,现在正是花香浓郁之时。敏树走过后院,来到前院,他看见一个小沙弥在扫院子,就站在那儿看着他。
  小沙弥知道有人在看他,仍然自己扫自己的,只当作没那一回事似的。敏树上前几步,双手合十作了个揖,然后说:“敢问小沙弥,你来这里几年了?”
  小沙弥见那个孩子问他,就停了下来,将扫把杆放置于左手肘弯,也双手合十回礼说:“阿弥陀佛,小僧来这里八年了。”
  “来八年了,你今年多大啊,不过是十一二岁吧?”
  “小僧今年十一岁,敢问施主今年贵庚?”
  “巧了,我今年也是十一岁啊,我们同庚啊!”
  “我是个僧人,不敢高攀施主。”
  小沙弥说完就又开始打扫院落了,敏树却还想和他说话,便问:“你有名字吗?叫什么呀?”
  “我叫果明,你呢?”
  “我叫吴南屏,也叫吴敏树!”
  果明没停止清扫院落事,敏树便走出了前院,来到前边山沿,一眼就看到了洞庭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洞庭湖。
  后来才知道,荷塘寺前面的湖只是洞庭湖的一个汊,这个湖汊叫做白泥湖,又叫下荷塘湖,只有走出这个湖汊,才是真正的浩大的洞庭湖。
  第二天正式读书,从《卦二十五》读起。
  《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彖》曰: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祐,行矣哉!
  《象》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石林说:“这里有个难字,就是‘眚’,你会读吗?”
  “会读,我们湖南省的‘省’音,‘过错’的意思。”
  “那你说说‘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的意思。”
  “这句话里其实只有一个词难一点,就是那个‘攸往’,好像是‘发展’的意思。这句话是说,‘什么事情君不妄为,就亨通顺利合乎正道,否则就会招致祸患,不利发展。’”
  石林心里想,我还当什么先生啊?不如让他自己去读就是啦,我只做督促之事,他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
  这样一想,石林就说:“四儿,这样吧,这书你自己读吧,每天给自己规定一个任务,做到读熟会背理解就行了,不认得字和不懂意思的字就去查《康熙字典》,再有搞不懂的地方就问我,这样的话,你自由,我也自由。”
  这样读了两个月书,敏树就把那本《周易》读得差不多了,纠缠着大哥要他教作文。
  石林实在是被弟弟缠得脱不了身,就说:“四儿,我的文笔不聪慧敏锐,不要耽误你,将来你还是去向秦先生求教吧。”
  到了年底,敏树终于把《周易》读得滚瓜烂熟,石林带着他回到了吴伏一屋场,敏树一回家,就拱到了他娘的怀里不出来,弟弟庭树站在一旁羞着脸,也有点嫉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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