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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散谷万石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1 11:54:54      字数:5138

  吴伏一是个大屋场,清嘉庆年间吴敏树出生时,已经达到一千多人规模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伏一”就是个人名,因为他是始迁祖,他的名字自然就成为了屋场名字。这种叫法,在湖南巴陵县蔚然成风。从吴伏一屋场往西南方向走下去,就有陈友敬屋场、杨五郎屋场、何伏二屋场,这些屋场名无一不是以始迁祖名字命名的。
  话说元末明初年代,张献忠血洗四川,几乎杀光了四川一些本地土著居民,于是,历史上便形成了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的大迁徙运动。
  在这场大迁徙运动中,江西南昌一个叫吴伏一的成年人担了一担行李,牵着年轻的妻子杨氏,来到巴陵南乡鹿角地区,在一只叫南屏山的山脚下搭了个草棚,开始了吴氏家族艰难的创业活动。
  历经十四代人四百年坚定不移的努力,到吴敏树祖父一代,吴氏家族在南屏山下已经牢牢地扎下根基:土地基本固定,屋场已然成型,开垦出来的田地长着稻谷、红薯,山林里的落叶棉絮一样覆盖着大地,无数的飞鸟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这时候,有一个名字在巴陵南乡叫响了,他就是“吴文高”!
  吴文高就是吴敏树的祖父,他的派名叫做传经。吴氏家族从文高一辈人开始,即热衷于读书科考。
  科考不如人意,吴文高转而开始经商置业。当时的鹿角古镇,因为地处洞庭湖东岸鹿角嘴,水阔港深,便于停船,商业发达,各种农副产品在这里集散。吴文高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江苏屠姓布商。这个屠姓布商来自太湖洞庭山,他看中了巴陵一带的棉布。这种布纺纱细致,经纬紧密,白布纯白,越洗越白;花布色泽鲜艳,绝无混淆。在太湖地区销路很好,生意便越做越大。吴文高在巴陵负责收布,屠商负责到太湖地区销布。
  吴文高很快就发家了。那时的财主手里有了钱就开始买田买地,只要是鹿角地区的土地,谁手里有了困难说要卖掉田地,必找吴文高。吴文高有求必应,他的土地迅速地膨胀起来,圈子也扩大到了上下荷塘和新墙河流域,拥有近万亩良田良地。
  有了这么多田地,自家人自然是种不了,便把土地租给当地无地或者少地的农民,这样一来,便产生了庞大的租佃关系网络。吴家人便彻底从土地解放出来,只种了一点菜园花圃,其余时间便花在读书和处理租佃关系一事上。
  这时候,甲佃户倘若是遇到了乙佃户,便问“你今年种谁家地呀”,乙佃户必说“我种的吴文高”;乙佃户反问甲种谁家土地,甲也说“吴文高”。若是丙和丁相遇,互问起租种土地情况,各人必说“吴文高”。即使走在地上遇到问路人,这是到了哪里,回答必是“吴文高”,因此,“吴文高”便叫开了,大有取代“吴伏一”之趋势,以至于后来,这两个名称都是指代同一个屋场。
  当然,将吴伏一屋场叫为吴文高屋场,也引起了一部分吴姓族人的不满。因为吴姓族人里的大多数人并不是吴文高的子孙,但他们却是吴伏一的子孙,凭什么要让吴文高取代吴伏一呢?当吴文高家族从高峰往下跌落以至于走向平静时,吴伏一的雄名才逐渐恢复昔日的辉煌。今天,这个屋场对外竖起的匾牌还是“吴伏一”三字。
  吴伏一只是一个始迁祖,只是一个奠基人,真正让吴伏一这个屋场辉煌起来的人物却是吴文高——无论是文化还是事功,他都让这个屋场曾经达到了顶点。
  简单地说,吴文高是一个相时而动的人。
  读书科考没有出路,那就不在一棵树上吊死,转而经商致富,再将子孙投入到读书致仕的道路上!
  吴敏树的父亲研田公是吴文高的长子,为大母胥氏所生。研田公长到九岁的时候,生母难产去世。
  那时,研田公正在读蒙学。少年后,学的是宋儒理学,他希望亲身实践宋儒理学,就在自己书房上挂了一块匾额,上书“学四字”。
  吴文高看见了就说:“德儿,你这‘学四字’可有典故?”
  研田公的派名就叫达德,他回答老爷说:“是有典故啊,‘四字’即指‘正义诚意’,出自朱子言论。南宋淳熙年间,朱子觐见皇帝,有人提示他说,皇帝不喜欢别人说‘正义诚意’这样的话语,你小心点;朱子回答说,我平生所学,即是此四字。后来,朱子见皇帝,讲的就是这四字。”
  吴文高听到这里就笑了起来,他夸赞说:“德儿不错啊,还知道这四字的出典,那你就说说这四字当作何讲?”
  “其实这句话也不是朱子语录,它来自《礼记·大学》,受到宋儒大家的推崇,认为这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意思是为人处事,心地要端正诚恳。程颐说‘莫先于正心诚意’,朱子称它为‘万世学者之准程’,宋儒之后,明朝思想家王守仁等人对这句话进一步推崇备至。”
  “是啊,正心是说心要端正而不存邪念;诚意是指意必真诚而不自欺。德儿算是进步了,书读得好不好并不是最重要的,做人好不好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心存邪念,满嘴谎言,书读的再多也是个坏人。”
  受到了父亲的夸赞,研田公自然是喜形于色,吴文高却不想放过儿子,他继续说:“德儿,你将这匾额挂于书房做什么?”
  “我是用来自励的,时时记住它,用它来警诫自己,做一个心无邪念之人,做一个不说谎言之人!”
  研田公后来学问渐深,写起文章来也是理致深厚,朴而不华。但是,他的科考路走得一点也不顺畅,三十岁了,还困于童子试,连个秀才也没考取。
  这一年,昆明钱沣来到湖南当学政,主考研田公的童子试。入场的时候,由于人多拥挤,研田公一只鞋子被挤掉了,而且也不知谁人将它带往何处。研田公一脚穿鞋,一脚赤足,很是不雅,便在入场处寻觅起来,好一会才寻到那只鞋子。待他穿鞋入场时,被钱沣拦住了,问他为什么迟到,研田公说:“我本来来得挺早的,入场时,鞋子被人挤落了。”
  钱沣厉声说:“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啊!退一边去,不许入场!”
  研田公只得悄然退下,侍立一旁等候发落。
  过了一会儿,钱沣不知怎么想通了,遂叫研田公入场考试。研田公却犟了起来,嘟囔着说:“来参加考试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即使如此,我怎能受如此的羞辱呢?”
  研田公放弃了考试,回到吴伏一老家。
  这一年,吴文高已经五十多岁了。研田公觉得自己不能再读书了,而应该回来帮助父亲打理家务,帮助父亲振兴家业。他从父亲手里接过鹿角古镇的生意,开始和江苏屠氏父子打起了交道。
  吴文高去世的那年,吴敏树还没有出生,等到吴敏树在孙先生书塾里读书的时候,研田公经营的吴家财富已达到顶点。他经常一个人静下来想一些心事,想着想着就浑身发抖不自在,因为这年,研田公也快要六十岁了,到了活着懂哲理的岁数了。
  他经常问自己:我要这么多财富做什么呢,财富对子孙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害呢?
  研田公找不到答案,圣人各有各的说辞,财富多似乎有理,财富不是太多似乎也有理,到底要听哪一个呢?
  研田公叫小敏树去把二叔草堂公叫到书房来。这天是腊月初八日,已经天寒地冻了,书房里生了个炭火。炭火很旺,室内温度比外面要高出许多,草堂公走进书房,就把棉衣解开了。
  研田公说:“草堂哇,三弟宗海离开我们多少年了?”
  “六年多一点,快七年了吧。”
  “父亲呢,父亲离开我们多少年了?”
  “老爷比三弟早走三年,快十年了吧。”
  “草堂你说说啊,我们这个家吧,就我们两亲兄弟了,其余的人或是我们的眷属,或是三弟的眷属,主事的就我们二人吧?”
  “大哥说的对,情况就是这情况啦。”
  “你今年四十挂零了,我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颈啦。我常常想啊,从老爷起,到我们这一代,经过两代人的努力打拼,财富不能说不多吧?土地不能说不多吧?房产不能说不多吧?在我们鹿角地区,在我们巴陵县,谁能超过我们的财富和土地?这是好事吗?”
  “大哥呀,财富和土地多难道不是好事吗?”
  “是啊,这几年,我总是睡不着,总在想这件事。你要说财富和土地多不是好事,那千千万万的人都在为它生为它死。你要说财富和土地多是好事,古语却说‘富不过三代’,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想来想去,大概是人之常情,人一富裕,骄奢淫逸之风随之而来,子孙就开始不务正业,从正道滑到邪道上去;甚至嫖赌逍遥,无恶不作,最终走到穷苦人的对立面。他们看着你的家人堕落下去,看着你的家族衰败下去,最后的结局就是你的家族就此毁灭消亡,多么可怕啊!”
  “大哥你这样说我就不懂啦,财富和土地到底多好还是少好呢?从你口气看,似乎多也不好,少也不好。”
  “草堂弟,我不是这意思啊,一个人穷困潦倒也是不好的,吃饭穿衣成问题,生老病死和读书立业自然就成问题。但是,一个人富可敌国自然也不是好事,它的结局甚至比穷困潦倒更厉害。我的意见是应该有个度,就像天气一样,连出两百日太阳不好,那样就会晒得树死草枯,万物凋零;你要是连下两百天雨也是不好,那样就会植物生不出芽,就会洪水咆哮,人都会霉死,只有风调雨顺才是最好。”
  “大哥你绕这么大一个弯,是想要说明什么呀?”
  “我的意见是我们家财富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散财求安。我们不能为富不仁,不能看着穷人倒毙道路不管;我们更不能让财富迷惑我们的子孙,培养起他们的骄奢淫逸之风。现在,我们老了,要为子孙做出榜样来,让他们以平常心态看待财富。”
  “大哥,我知道你的心事了,我也很赞成你的观点,赞成拿出一部分财富分给穷苦人,你能说说具体方案吗?”
  “二弟,你是家里的总管,你去把账本搬来吧。我计划散出一万石稻谷给穷人,你要是同意,我们就具体商议办法,看如何分配给那些穷苦百姓。”
  “大哥你这口气真的是大啊,一万石稻谷可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啊,我也是读了很多书的,看遍我们历朝历代,似乎还没人这么做过。”
  “二弟,前人没做过的事我们可以做啊,再说,这又不是做坏事。”
  草堂去把账本搬来了,研田公一本本看起来,大约看了一个时辰之久,基本弄清了家底子,心里更加有数了,脸上就洋溢着笑容。
  研田公看账本的时候,草堂就去书房督促儿子功课了。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杰人十一岁,在秦石畬先生书塾念书;二儿子去年才出生,现在还不会走路。杰人读书很上进,玩心却重,需要督促,草堂公便规定他每天的功课,除了要完成书塾的功课外,还要加餐。
  等到研田公看完账本,草堂公又回到了大哥身边。
  研田公说:“二弟,我只给你说几条原则,具体操作你去办吧。第一条,控制总量,散谷一万石,只许多,不许少。第二条,有借谷者,目前尚未清还,那就减免一半,我估算了一下,这一项大约需要四千石。第三条,减免佃户的租子。我们现在大约有八千亩土地出租,平均每亩土地减租半石,这一项估计也是四千石,多租多减,少租少减。第四条,还有二千石,那是要拿出仓库里稻谷的,用于接济屋场里和周边屋场那些鳏寡孤独和患有严重疾病者家庭。先做个统计,看有多少这类人家,然后平摊这二千石稻谷。算好后,派人担着稻谷送到人家家里。”
  “大哥虑事周详,我照着办就是啦。只是一点,那二千石稻谷是不是叫他们自己来挑?”
  “这不行啊二弟。你想啊,既然是鳏寡孤独和疾患者,那么,他家里必定是少劳力的,你就请人吧,也用不了几个钱。”
  吴家散谷的消息是张榜公布的,消息迅速传遍巴陵南乡,传遍上下荷塘和新墙河流域,人们纷纷前来吴伏一找草堂公清帐。一时间,吴伏一仿佛县城一样热闹,研田公乐善好施的名声也传遍了四里八乡。
  这件事欢喜的人多,哀叹的人也不少,那些借了谷子又都还清了的人就很失悔,怪自己没有眼光,没有把研田公仁爱之心估计足。还有一些没借研田公家里谷子的人更是失悔不赢,直骂自己是蠢猪一只。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研田公兄弟耳朵里,他们也是觉得有点不合理,就给自己屋场里那些不曾借谷的农民一户送去一石谷子,也给那些清还了借谷的农民按照比例退还了一部分借谷。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了,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件事影响实在是巨大,许多人在想,倘若是一户送一石谷,那就是一万户农民受益;倘若是一户送两石谷,那就是五千户农民受益。鹿角地区能有多少农户呢?即使只有一石谷,那也是多大的恩惠啊!
  屋场里一个叫黎爹的老人有一天拄着一根拐杖,在南屏山脚下遇到了研田公就说:“研田呀,我以前只见过你自己种菜园种茶蔸,只见过你捡猪粪捡狗粪,只见过你也吃红薯,以为你是个细磨人,没想到啊,你对我们穷人是这样地大方,这样地慷慨,你是怎么想的啊?”
  研田公呵呵笑着接话说:“黎爹呀,还能如何想啊?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我这就是求一个安啊。”
  “求安,求什么安呀?你钱多了怕人来抢啊?”
  “黎爹您看啊,我们家财富积累不可谓少吧,这有好处吗?他害子孙啊。再说,今年雨水不好,收成自然不好,穷人也多,我散点粮食给他们救饿也是好事,这可是双赢啊。”
  “研田你真会说话,自己散财了还说自己赢了,不懂,不懂!”黎爹一边说一边拄着拐杖走了。
  研田公拐了个弯,来到南屏禅院,里面有个僧人在敲打着木鱼,一边敲打一边口里念念有词,也没出声,听不清在念什么经书。研田公上了一炷香,往盒子里丢了几个钱,就坐到了一边听僧人念经。
  那个念经的僧人好不容易念完了一轮经书,放下木鱼来到研田公身边,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说:“研田公近来可好?我们可听说你的事迹了,只是也想不通啊,不知研田公意欲为何?”
  研田公作礼答曰:“我还能如何,年老力衰,自求安逸啊!我还希望百年之后,你们禅院去为我超度呢!”
  僧人笑着说:“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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