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启蒙开教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20 12:25:10 字数:5154
清嘉庆十七年,炎炎七月某天。
吴伏一大屋三义书塾,塾师孙万伟先生戴一副老花镜搬着一本《三字经》正在教学生: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书塾里有十几个学生,他们被户外的热浪熏得耷拉着头,跟着孙先生读着经书,有的打开眼睛,有的闭着眼睛,声音拖拖拉拉,没一点劲。孙先生看不见他们的状态,他只根据声音的大小整齐来判断孩童们认不认真。
“认真点,斩劲点!”孙先生拿教鞭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说,“要认真读啊,背不出来是要打板子的。”
孩童们全把眼睛打开,认真跟着读了起来。
这时候,吴伏一大财主研田公手牵着一个小孩站到了书塾门口。他们已经来了好一会,孙先生没看见他们。
那小孩待书塾里孩童读完那句“习礼仪”后,接着就读上了: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孙先生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他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把眼镜往上拱了拱,终于看清了门口那个大人是大财主研田公,就笑嘻嘻说:“原来是贤侄啊,快进来请坐。”
研田公牵着小孩进了书塾,放下小孩手,双手抱拳作了个揖,然后说:“舅爷先生可好?”
“好好好,贤侄呀,你叫我一声孙先生就够了,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再叫我舅爷我就惭愧了,不敢当啊!”
“您是我二娘的亲弟弟,自然是我的舅爷,怎么不敢当啊?”
“你二娘不是你亲娘啊,再说,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真的是不敢当。”
研田公将孙先生摁在椅子上坐着,然后说:“舅爷先生,我今天是送孩子来读书的,这是我家四儿。四儿,快来快来,快来拜见你舅爹孙先生。”
研田公把小孩牵到了孙先生面前说:“看,就是这孩子,他是我家四儿。”
孙先生站了起来,围着这孩子转圈打量,这时,书塾里的孩子们全从座位上站起来,围住了研田公父子和孙先生。
孙先生捻着小孩的手问:“你会背《三字经》呀,你在哪里启蒙的呀?”
小孩说:“我还没到书塾里读过书,我是在家里读的《三字经》。”
“呵,这了不得啊,《三字经》都会背么?”
“应该是都可以吧。”
“你几岁了啊,好像有点大吧?”
“我今年虚岁八岁。今天是七月十四吧?再过十天就是我生日啦,满七周岁。”
研田公这时候接话说:“舅爷,这孩子自小就身体不好,我和他娘就是担心他难养,故意拖延了他启蒙的日子。”
孙先生看了看研田公,又看了看小孩,继续问话:“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的。”
“我的派名叫道杠,道理的‘道’,杠子的‘杠’。”
“么子意思呀?”
“我不知道,要问我家老爷。”
研田公接话说:“这个‘杠’字啊,有很多的意思,我那时给他取派名的时候也没多想,就只想到了一个意思,‘杠’是星名,《晋书·天文志》载,大帝上九星曰华盖,下九星曰杠,华盖之柄也。”
孙先生说:“不错不错,希望孩子像星星一样闪光。你应该还有其他名字吧?”
小孩说:“我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笔如’,一个叫‘敏树’。这都是我老爷取的,我还想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呵呵,不满意你老爷呀,有志气啊。说说,你想给自己取个什么名字?”
“我们吴伏一大屋对门不是有座山叫做南屏山吗,我就用这座山的名字来做我的名字,怎么样?”
“南屏,南屏,好啊,很雅致啊!”
孙先生抬头笑着,用手捋着他的白胡须。
研田公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没想到这个孩子居然这么有主张,他还只有八岁啊。
孙先生说:“那我平时叫你哪个名字呢,你还有乳名么?”
“平时就叫我四儿吧,上课的时候叫我吴南屏,或者是吴敏树。”
孙先生端坐于孔子像前,小敏树跪在地上向先生叩头,一连叩了三个头,正式拜师了。
就这样,小敏树正式成为了三义书塾一名学生。
这天晚上,孙万伟先生无论如何也难于成眠,今天收到了一个叫吴敏树的学生,他还没启蒙,居然会背《三字经》。会背《三字经》的人,会不会背《百家姓》呢?会不会背《弟子规》呢?倘若是这些蒙学课本全会背诵,那我还教他什么啊!
孙先生想,这孩子一定有异质,他不是一般的孩子,胆子还特别地大。他的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货呢?要是他肚子里的货比自己还多,我如何教得了他?
想来想去,孙先生就不想了,想木了脑壳也是空事,还是明天考考他吧,看他都会背几种蒙学课本。
第二天,小敏树早早来到书塾,他的书包里装了一本书,这本书叫《诗经》,而且,他一来就伏在桌子上读起了《诗经》。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齐了,孙先生吃了早饭,抽完一锅烟也进入了书塾。他的教学一向是兢兢业业的。
孙先生咳嗽了一声,读书的孩子们停止了读书,他便把小敏树叫到了讲桌前。小敏树毕恭毕敬站在那儿。
孙先生开始问话,他说:“吴敏树,你么时开始认字的?”
“我两岁开始认字,三岁开始习字。”
“那你么时开始读书的?”
“我四岁开始读书。”
“你在家里谁教你认字习字读书呢?是不是你父亲研田公?”
“我大哥教我认字读书,我老爷教我习字。”
“你大哥?是不是那个叫石林的?”
“就是石林大哥,他比我大好多好多。”
“这个石林不错啊,自己还在努力考功名,竟然不忘记给弟弟开教,竟然在弟弟身上下这么多功夫。你说说,你都读了什么书,会背什么书,能不能背给我们听听?”
“舅爹先生,我读了好几本书啊,有《百家姓》,有《弟子规》,还有《声律启蒙》,你叫我背谁呀?”
“这几种书你都会背么?”
“应该是都会吧。”
孙万伟先生把手一招,叫孩子们都围上来,听吴敏树背书。小敏树说:“先生,您还是抽查吧,我要是把全本都背出来要花很多时间的,你们也不愿意听。”
孙先生连忙“哦哦”几声,转身进了房间,拿出小敏树要背的几种书来。他先翻到《百家姓》说:“这样吧,我先说上两句,你接着背十句。要是通过了,就证明了你可以包本全背。”
小敏树想了想说:“行,就这样吧!”
孙先生先拿出《百家姓》,随便翻到中间一页说:“‘祖武符刘,景詹束龙’,你接着背吧。”
小敏树立即接上说:“叶幸司韶,郜黎蓟薄。印宿白怀,蒲邰从鄂。索咸籍赖,卓蔺屠蒙。池乔阴鬱,胥能苍双。闻莘党翟,谭贡劳逄。”
孙先生换了本书,他拿起《声律启蒙》翻到中间一页说:“家对国,武对文,四辅对三军。”
小敏树接着背:“九经对三史,菊馥对兰芬。歌北鄙,咏南薰,迩听对遥闻。召公周太保,李广汉将军。闻化蜀民皆草偃,争权晋土已瓜分。巫峡夜深,猿啸苦哀巴地月;衡峰秋早,雁飞高贴楚天云。”
孙先生再拿起《弟子规》翻到其中一页说:“人问谁,对以名。”
小敏树接着背起来:“吾与我,不分明。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借人物,及时还。后有急,借不难。”
孙先生站了起来,围着小敏树打转,他一只手反在后背,一只手伸出来,用食指点着,自言自语说:“异质啊,天才啊,千年难遇啊!”
孩子们都不知道孙先生在说什么,一个个“哦”嘴向天,不知所以。孙先生把手一挥说:“好吧,你们都坐到座位上去吧。”
孙先生伸手把小敏树牵到自己面前,他低头问:“蒙学课本你都读了,还会背,我再教你什么呢?你现在读什么书?”
“我读《诗经》。”
“那好吧,就教你读《诗经》吧,你一个人吃独食。”
孙先生把小敏树安排坐到最前面,开始了放牧式的教学。
放学回到家里,小敏树把书包一放,就开始带着小他两岁的弟弟庭树做产房子游戏。只不过庭树这时候被人叫得最多的名字还是那个“云松”。
小敏树说:“松第,是你先产还是我先产?”
小庭树说:“我们还是铜锤剪刀布吧。”
两小孩用手比划了一阵,最后还是小庭树先产。庭树一口气从第一只房子产到了顶上那个半圆,然后又开始产第二轮,终于在进第三只房子时,将铁板丢出了线外。
轮到小敏树产房子了,他顺利过了五关,进入那个“工”字放中间那房子时,把铁板也丢到了线外,于是,他被罚下了线。
这时候,大哥友树过来了,他叫住了小敏树问:“今天学什么了?”小敏树看着威严的大哥说:“《诗经》,螽斯章。”
“能背下来么?能默写么?”
“应该是可以的。”
“能就能,不能就不能,为什么是‘应该’呢?”
“是的,大哥,我背给你听。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记住啊,‘诜’字读‘甚’音,很多的意思。读书光会背是没用的,还要掌握每个字的意思,不然就读空书了。走吧,默书去吧。云松你也来看看,看你四哥默书。”
云松屁颠屁颠跟着两哥哥来到书房,文房四宝就摆在书案上,小敏树拿过一张纸,手握毛笔写了起来。
大哥友树等到小敏树默写完毕,拿起纸张左看右看,然后说:“四弟,你的默写是没错,可是你的毛笔字还要努力啊。”
友树和敏树、庭树是异母兄弟,他为前母所生,比小敏树整整大了二十五岁。他读了二十几年书,现在还在考功名,都快把自己读成一个铜脑壳了。随着年龄的增加,他考功名的信心也在一点一点消融,便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督促弟弟的学业便很用心。
小敏树在孙先生书塾里读了半年书,就把一本《诗经》读得滚瓜烂熟,背也背得,默也默得。孙先生只要见到了研田公家人,免不了总要夸赞小敏树几句,说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天赋极高,记忆力极好,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将来是个可造之才。
到了第二学期,小敏树开始学习《楚辞》,孙先生也给他讲解一下三皇五帝之事。
孙先生说:“吴南屏啦,何谓三皇,何谓五帝,你知道吗?你对三皇五帝的概念是不是停留在《三字经》教给你的知识上?《三字经》说,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为五帝。其实,三皇五帝的说法有很多种。”
小敏树看着孙先生,眼睛眨也不眨。孙先生再看小敏树的神情,心里很虚的样子,生怕自己讲错了,让小敏树戳了漏洞。
孙先生正要解释关于三皇五帝各种不同说法的时候,小敏树果然提问了,他说:“孙先生,尧舜禹和周文王,他们父亲的善恶都很著名,商汤王的父亲怎么样?”
孙先生听了这个提问后,惊喜万分,因为这个问题他恰好知道,便立即回答说:“他的父亲名叫主癸。”
“我知道他叫主癸呀,我是问这个人品行怎么样?”
“他呀,应该是不错的,他是商朝部落一个杰出首领!”
小敏树望着孙先生笑了起来,孙先生走过去,抓起小敏树就举了起来,把他举过头顶,然后对众孩童说:“你们看啊,我所幸的是不为这个小孩所难住。你们知道吗,这个小敏树就是个神童,他的问题往往是要难住人的。”
孙先生把小敏树放了下来,小敏树站在地上,一张脸红扑扑的,他不知道孙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就是个简单的问题吗?
孙先生指着一个叫谷臣的孩子说:“阿士你说说,你比小敏树大三岁,你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吗?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能把《三字经》背下来么?”
谷臣被孙先生点名后就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扒着桌沿,一只手在抠书边,一张脸通红通红。他自然不知道提这样的问题,就是《三字经》,他也只能背得半部出来,而现在,孙先生已经教他们《声律启蒙》了,他跟不上孙先生教书的步伐。
孙先生挥一挥手,叫谷臣坐下去,然后又把一个叫庄圃的孩子叫起来说:“祝年你比敏树小一岁,自然是不知道三皇五帝故事的,我只问问你,《三字经》你可以背得多少?”
那个叫庄圃的孩子说:“我只可以背这长一截。”
说完,庄圃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张开一个八字,展示出了“一截”的距离。
孙先生说:“祝年呀祝年,你是不是一只只晓得吃白米粥的小猡猡啊,敏树还在三岁的时候就可以包本背下《三字经》了,你今年多大了,八岁了吧,怎么还只晓得背这么一截书呢?”
“孙先生,我读书的时候,风太大了,把《三字经》吹跑了,吹到何伏二屋场去了。”
庄圃这么一说,一堂屋孩童就笑了起来。
孙先生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到里间拿来毛笔和砚池,然后在墙壁上书写起来,大家围着孙先生看,只见他写道:不要欺侮这里读蒙学的小孩,这其中将来有翰林人。
庄圃说:“孙先生,么子是翰林啊?是不是我们后背园里那块竹林,或者是南屏山上那块竹林?”
谷臣抢着回答说:“祝年你真是只蠢猪,翰林怎么是竹林呢?翰林就是凤凰山里那片树林,密密麻麻的都是树。”
孙先生在那里摇头说:“蠢猪,蠢猪,两只小蠢猪。”
“还有只大蠢猪呢!”谷臣敲打着桌子,无名无姓地骂了一句。
小敏树这时候站出来说:“翰林是一种官名,在翰林院做官的人一般称为学士,他们是皇帝身边的文人。”
庄圃说:“孙先生这是说谁呢?莫不是说我吧!”
“你就是只蠢猪,还说你呢!这当然是说敏树嘛,孙先生是不是呀?一定是吧!”谷臣急直白咧地争辩。
孙先生说:“就是指敏树啊,他是我们吴伏一屋场最聪明的孩子,你们别人莫想。”
小敏树这时候却说:“先生,我也不是,我不喜欢去外地,我只喜欢我们吴伏一屋场。”
孙万伟先生这年快有七十岁了,他读了六十几年书,教了五十几年书,考功名也考了五十几年,到如今都还没考上一个秀才,他还在不懈地努力着,一定要考取个秀才。他更想培养出一个翰林学士来,接到了吴敏树这样天资聪颖的弟子,他欢喜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决心把自己所学倾其所有倒出来教给他,好让他快速成才,考取功名。自己不能显赫,难道弟子也不能显赫么?
孙先生这么一想,就更加悉心地教育起小敏树来,他把楚辞讲解得很细致,再把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典故都当故事讲给小敏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