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让位太子

　　帝乙在王宫金鸾殿召集公族宗亲及文武大臣商讨立储之事，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正式对外征求意见，根据他的一贯性格此事今天就得定。头天晚上他密召太子历入宫，问：“畋卿，你随公子绶出征感觉如何呵？”
　　
　　那天好险哪，公子绶放了那十二个国君吴军才退去，把他恨得牙根痛，说：“本爵有雄兵五千，岂能忍了这腌（ā）臜（zā）气？！”
　　费仲赶紧劝道：“那吴国不知在芦苇丛中埋伏了多少兵，与之纠缠只怕十二国兵到，放了乃明智之举。”
　　太子历也说：“我军带着辎重，时下冬天草木皆干，只怕彼军放火。”
　　公子绶责备项兵：“哼，我军本已取胜，你为何绑架十二君？”
　　项想想说：“这不是你的安排？”赶紧跪下，“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恨恨地看看太子历，都是因为他才遭了这份罪。
　　南畋旅多工匠，不消半日浮桥便造好了，公子绶上了桥又想杀回去，说：“这岂不丢了上国之威风，长了方国之锐气？”
　　费仲又劝道：“主上，即使那商南八国不与淮夷四国联合，吴、鄂、冉、翼、铃五国之兵也十倍于我，他们同仇敌忾，又占天时地利，我军只能自保，来年再战。”
　　公子绶懊丧道：“回去如何向帝父交待？”他换句话是，“难道我这么就放弃了太子之位？”
　　太子历说：“我与微子虽然接触不多，却感觉他无争储之心。”
　　公子绶一想有道理，却仍不放心，说：“战报上说他们一仗未打，带头着些贡品就班师了。”
　　费仲笑道：“他们一仗未打，我军斩敌上千，谁胜？至于为何放了那十二王……”就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公子绶听罢高兴得一拍大手：“爱卿，奇才也！”对众将说，“尔等都得这么说。”
　　众将说：“喏。”
　　公子绶这才下令：“得胜还朝！”
　　太子历眼睁睁看着吴军撤去却不能追过去与二位兄长相见，心里好生难过，对自己说：“二兄，历知道你们建了吴国，早晚会去寻你们。”
　　
　　这是太子历和帝乙第五次见面，第三次谈话。他感觉每次见到这老年的天子感觉都不同。前三次见面是在龙虎会上，帝乙给他的印象高大、威猛，有神一样的力量，即使所行全是邪恶之道也无人能撼动；第四次见面是在巡游途中，帝乙给他的印象狡诈、乖张，魔鬼般深不可测，即使天下人的脑袋加一块也斗不过他；这一次见面时隔三年，帝乙给他的印象居然只剩下老迈和虚伪，经过了南畋地狱般锻炼的他已经不再怕他，并且坚信，离开正义任何智慧都是愚蠢的，而邪恶的力量愈强就败得愈快，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太子历说：“回陛下，我观二公子皆有王者之相，至于该立那位还看天意。”
　　帝乙感觉对方有点紧张，推心置腹道：“寡人知道立子启会得到宗亲、大臣和诸侯们的支持，可此子不肖，定会改变祖宗之法，就是行那些假仁假义。”
　　太子历明白微子为何不愿意做太子了，道不同不与为谋。
　　“寡人知道立子绶会遭到那些忠直之臣的反对，可此子最像寡人，不会改变寡人的既定国策，更不会刨祖先的坟。”
　　太子历理解杀伐决断的帝乙为什么在立嗣上犹豫不决了，立公子绶会尽其孝，立公子启却不一定能尽其忠。
　　“你是大巫，要为寡人求问上天。”
　　太子历告辞道：“喏。”
　　
　　在金鸾殿上，帝乙对群臣说：“寡人的兄弟子嗣众多，皆贤。在备选的四人中比干和箕子多次表示不做太子，太子之位就只能在子启和子绶中产生。寡人日前曾与他们有约，讨伐方国先胜者为储。子启子绶，说说你们的仗是怎么打的？”
　　公子启出班道：“启禀陛下，岛夷二国：奄和薄姑，见到王师望风归顺，二君献上了降表与重礼，我军兵不血刃，班师而回。”
　　帝乙把脸一绷：“你以为你们胜了吗？”
　　公子启说：“儿臣以为，胜，不一定要拔城、夺地、斩首、得民。胜，只须让敌国签订臣服之约，觐见朝贡。”
　　这是屡屡违逆上意，群臣都以为天子会怒，他却笑了，问：“众卿，你们以为微子胜得如何呀？”
　　群臣都知道天子的意思，说：“这叫什么胜啊？总得割来些土地吧？”
　　“这叫什么胜啊？带回的贡品都抵不上军费。”
　　“没斩一敌，不能叫‘胜’。”
　　箕子出班道：“天子，下臣也认为这不能叫‘胜’，只能叫‘和’，有利于我大商之和，算不战而胜。”
　　帝乙问：“王弟，哪你说子启到底胜没胜？”
　　箕子说：“能胜而不胜，因为‘和’乃天下最大的胜。”
　　帝乙问：“你是说不赔就是天下最大的赢了？”
　　箕子说：“和平乃是天下最大的赢。”
　　帝乙烦了，说：“好了，改天再给寡人上课。子绶，你说说。”
　　
　　就在他们回到殷都的第一个晚上，比干在少师府招待他的两个侄子：公子启和公子绶，有堂弟箕子和周太子历作陪。
　　“二位大将军辛苦，愚叔略备水酒为你们接风洗尘。”
　　公子启和公子绶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小时玩得好，长大后却不常见面，特别是在进入立嗣范围之后。这兄弟俩对视一笑，说：“谢叔公。”
　　比干是少师，位列三公，就是三相之一，与太师箕子平级，分管商国的行政，自然要先替天子先接待一下，好安排上朝。问：“二位贤侄，倘若你们承了帝位，有何施政纲领呵？”
　　这句话别人说就是大逆不道，是会被杀头的，对比干却无所谓；因为他父亲就是先帝文丁，他在上一轮竞争中就让过帝位，要不然决不会轮到当今天子。
　　公子绶拱手道：“二位叔公，我若承帝位，当大赦天下。这次我在南畋就释放了二千多囚徒充军，他们都将成为自由民。”
　　太子历暗暗笑了一下——这家伙真聪明。
　　比干和箕子听了都吃惊不小——此子是如何良心发现的？比干说：“很好，我大商首要革除的就是严刑峻法。”
　　公子绶说：“对，要德治不要法治。不仅如此，还要废除贵族的陪葬制度。”
　　比干沉思道：“我国盛行陪葬，诸侯下葬最少活埋二十人。天子陵园的殉葬者有八百奴隶。”
　　公子绶说：“惨不忍听。我第三个要做的是裁撤兵员，让天下休战。”
　　箕子高兴道：“贤侄，如此。你就是不世之主！”
　　公子绶说：“天下的战争多由我大商挑起。我第四个要做的是减轻税赋，让百姓幸福。”
　　帝胄的家宴本来没有太子历说话的份，他却忍不住道：“减轻税赋就是藏富于民，民殷实才国强盛。”
　　公子绶说：“对，要培植税源。我第五个要做的是结束那些国家工程，让奴隶和匠籍们还家。”
　　这一直是比干和箕子向帝乙谏言的，听了自然高兴得不行，说：“贤侄，此事做就行了，千万不能跟你父说。”
　　公子启一直没说话，他对这个弟弟很了解——公子绶在各方面都比父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却相信人会变的，特别是在接触到贤德的太子历后。既然帝父倾向于立绶，自己又只想当个小国寡君，就举杯道：“贤弟有如此主张，愚兄就放心了，这一爵酒敬你也敬二位叔公。”
　　这四人这才想起光顾说话了，主人说：“有酒岂能无乐？贤侄是音乐天才，请予宫人作和。”
　　公子绶说：“昔日我祖汤命伊尹作《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始建商国，享祚五百多年。今我与启兄得胜还朝，演奏《大护》最为适宜。”
　　比干夸耀道：“敝府虽然比不了各位府上，却不缺乐器，大商八音：金、石、丝、竹、匏（páo）、土、革、木皆有；这不说，上古的乐器：磬、埙、琴、瑟、鼓、笙、排，就是方国的乐器：胡、笳、笛、琵琶也有。”
　　说话间乐工已经就位，公子绶随便捡了件乐器就和他们演奏起来。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手若蒲扇，指若竹条，摆弄乐器却像庖丁弄厨，信手拈来即成美味，让演奏者和倾听者都极享受。
　　
　　在金鸾殿上，公子绶出班道：“禀陛下，儿臣奉帝父之命率王师讨伐淮夷四国，斩杀敌军千余，俘虏四个方王和八个不臣之侯，本来已胜，却又败了。”
　　帝乙奇怪他们为何都这么说话，问：“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公子绶说：“帝父，我军在渡淮水时遇到一条大鱼，高一引，长十引，扬起惊涛骇浪，遮天蔽日，桥不能建，舟不敢行。问起当地渔人，方知是鲲鹏所化。只见其上端坐二仙，一问是黄淮二君，白衣白履，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们向我拱手道：‘天子无恙？’我还礼道：‘家父尚好，二君无恙？’他们说：‘王师既胜，请放归俘虏，还人土地，以示天恩，我等保你河晏海宁。’儿臣不敢惹怒仙人，就只好放归那十二君，并放弃了他们的贡献和土地。”
　　帝乙发现自己的嫡长子不但乐器玩得好，讲故事的水平也不一般，问太子历：“历卿随军可见过此事？在庙堂之上，寡人之前不能戏言。”
　　“啊这个……”太子历发现公子绶不但武功高强，说谎的水平也一流。
　　
　　在少师府，那四位公卿已经喝得酒酣耳热，公子启微醺道：“贤弟竟然如此贤明，愚兄自愧弗如，甘拜为君。”说完匍匐在地。
　　比干赶紧扶起他说：“酒话不算，不日朝堂面君。”
　　公子启舌头硬硬地说：“贤、贤弟，愚兄愿让太子，只要你保证说过的话，就是那五条。”
　　箕子向公子启使眼色：“五条虽好，岂能算施政纲领？”
　　公子启说：“那五条就够了，但贤弟须与愚兄立个约，有二位叔公作见证。”
　　公子绶原来还担心此“三杰”作梗，他们一个握有兵权，一个掌管内庭，一个在朝中很有人望，没想到唾手而得，说：“立何约？作何见证？”
　　公子启说：“你我歃血为约，我即生你为嗣。”
　　公子绶拔出佩刀在臂上划出血来，又从身上扯下一块白绢用手指沾血写道：“子绶一旦为君，定然轻刑、废殉、减税、息兵、廉政，如背誓言，愿遭天焚。”
　　公子启也拔出佩刀刺了血，说：“来日上朝我定力荐弟为太子。”
　　二人把血洒于酒中一饮而尽。
　　
　　太子历避开那条巨鱼和二仙给大家讲了一个熟悉的故事：说在北溟以北有种鱼叫“鲲”，能化作鸟为“鹏”，其翼可垂天地，扶摇翻动羊角，一展就是九万里。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群臣无有不信。
　　帝乙最信鬼神，可他信鲲鹏却不信公子绶，却又感觉既然三个竞争者都愿意禅让于公子绶，又合他的意，就说：“既然如此，就立子绶为太子，贞人。”
　　立刻有专司占卜的贞人出班道：“下臣在。”
　　“你替寡人求问于天。”
　　贞人：“启禀陛下，臣占过一卦，卦象显示，天降子绶于商，大吉。”
　　帝乙又问太子历：“历卿，你占卜的情况如何？”
　　太子历也占过一卦，卦象显示：天弃商久矣，不吉。说：“下臣占卜的结果：大吉。”
　　帝乙大喜，说：“这真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择良辰吉日即行太子加冠之礼，并代寡人执政。”
　　群臣山呼：“天子英明！大商万年！”
　　此刻，公子启后悔了，就因为听了公子绶那个胡扯的故事，却因为已经歃血为约并有大势难改，也高声唱道：“天子英明！大商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