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德峰又站在了那个沙丘上，一如当年那样，睥睨他的九槐庄。
　　满目诗情画意，九棵老槐尽管有了几枝干枝，但依旧郁郁葱葱，槐香袭人。不同的是多了许多采花的小东西，在槐花盛开的季节里飞的到处都是，嗡嗡鸣鸣，好不闹人。
　　一抹红瓦白墙映入眼帘，那是他新建的房舍。在九槐庄，这样的房屋凤毛麟角，在全镇，也是首屈一指。一年多来，不知有多少人来观摩过。这是一种全新样式的砖木结构房子，带有门廊，里外两层落地钢窗，冬暖夏凉。除了老太爷的那张太师椅子，所有的家俱都换成了新的，大衣柜、五斗橱、写字台、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富丽堂皇。
　　淘汰下来的桌椅板凳，他都送给了德谷。本来他是要把它们当做柴火付之一炬的，但在多虎妈涕泪交流的恳求下，他忽然想通，而且主动用架子车拉着送到了德谷家。
　　这一举动产生的效应令他大出意外。以德报怨啊！九槐庄人赞不绝口，而且将此善行风传开去，人尽皆知。
　　这种看似虚无的名声，其实具有千金难买的商业价值。商品的竞争力当然源自于其质量，但又有几人能够悟出隐藏于背后的道德力量！
　　德峰豁然明白，人伦孝道，可以调动冥冥之中的天佑之力，使人无往而不胜。
　　现在，他正盘算兴办油坊和醋坊。有了目前的财力和声誉，做什么都易如反掌。他家大业大，胳膊粗过旁人的大腿，有啥做不成的呢！然而不知从哪里来了蟊贼，叫他接连丢了几次东西。他在感叹和留念昔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同时，不得不花费钱财亡羊补牢，并且豢养了一条大狼狗来看家护院。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一举动得不偿失，因为不久他就听到了娃娃们都叫他“财主老爷”。这可不是个好名声！于是他立马就把狗杀了，请镇长吃了一顿黄焖狗肉。
　　他站在沙丘上。这座沙丘已比分地时小了很多，而且秃了顶，红柳白刺稀稀疏疏，盖不住沙子。这还不算太糟，糟糕的是整个沙窝都变成这样了。以前那道高大的柴湾风墙，被撕开了多处口子，风季一到，狂风像洪水一样把那些口子越扯越大，绵延几十里的风墙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风墙外的许多田地，出现了沙埋现象。过去修建的灌溉渠系也需要年年挖沙才能通水。为了此事，他每年都得大费周章，组织大家出钱出工，闹得怨气冲天。看来，人心是越来越散啦！
　　他不想再看眼前这些乱象。只有九棵槐树掩映下的屋舍才能勾起一丝兴致。忽然，他瞅见了德谷家，心中不禁一阵颤栗。他的鲜丽的白墙红瓦，和德谷家的茅草屋顶简直判若天壤。当年分家时，老太爷连一根椽子都没给德谷。几十年过去，德谷依旧住在分家后修建的茅草屋里，窗子上仍然糊着纸，而他却已经住进了冬暖夏凉的砖房里。
　　一丝愧怍袭上心头，他突然觉得必须消除，或者至少应该缩小一下这个差距了。
　　要不是多龙那头倔驴，他也许早就会做了。当初，老太爷给多龙起名的时候，他就心生龃龉，不过毕竟只是个名字而已。可那家伙天生就聪明，一副恃才傲物的模样叫他实在忍无可忍。在多龙面前，他的独子多虎简直就是一只虫。当年，在多龙盗窃战备粮的事情上，他一时糊涂，没有保他，可是后来他也没有再落井下石。他没有考上大学，全是他命运不济，又能怨谁？后来，不知他咋的就发了横财，小人得志，就来羞辱报复，他也没有一般见识。谁知又办面粉厂想挤垮他的磨坊。要不是他手里有点权力，而且用了一点手段，恐怕就真的被打趴下了。尽管这样，他还是极力地推荐他当了小学代课老师。
　　哼！真是世事难料。当年人见人夸的好材料，如今却成了一根扶不直的烂草绳，一个无赖破败星，而且人品也有问题。大家都风言浪语地说他贪图名利，做了盐矿矿长的招女婿，后来又抛下了人家的丫头……
　　唉——实在是于心不忍。尽管他想帮帮德谷，但大哥又能咋样？他的心气都在那个破败星身上。只有叫那个倔驴站起来，才能叫大哥活出个人样。
　　他决心捐弃前嫌，再跟多龙谈一次。对于一个已经被打倒在地的对手，是再踩一脚呢，还是伸手把他拉起来？这样的选择，对于他这种饱经世故的人来说，已经不是很难。事情很显然，对一只死狗，恐怕没有几个人会再踢上一脚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立刻兴奋起来。与此同时，情欲也跟着昂奋而起。
　　俗话说，五十多情，鸡犬不宁，对此他嗤之以鼻。什么情不情的，他根本就没有动过情。从二十岁起，他就开始买春。是买春，而不是偷春，更不是偷情。跟女人爱买衣裳一样，他就爱买春，而且一诺千金，分文不欠。
　　有时候，他实在希望没有分田到户。集体时期，人是多么地自由欢乐！那时候，他可以随时进出人家，而现在却只能到镇上的集市里去过过眼瘾。
　　钱，越挣越多；人，却活的越来越没味道。
　　这几年，九槐庄陆陆续续娶进来了十几个新媳妇，他一个都看不上眼。自从跟水荷有了一次后，他的口味就变得很重，看谁都像一泡臭狗屎。
　　水荷，是一个美人，但并非所有的美人都能激起男人的情欲。一个真正的美人，不仅仅是五官漂亮，身姿诱人，性感张扬，撩人心神……真正的美人，就像烈火中焠出的青花瓷，纯洁而冷艳，令人心生敬畏，远观而不近亵。当然，德峰这样的人，还远远达不到如此境界，但这种感觉还是会有的。因为美就是美，不会因人的认识差异而不同。
　　集体的时候，人们都从属于集体，哪像现在，女人就像地一样，谁的谁耕，别人根本就插不上手。
　　唉——水荷，算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插在多木那泡臭狗屎上了。自从她生下秋芦后，更是连地都不上了。一年四季，只能在远处望见几回。
　　回到家，德峰焦躁不安，彻夜难眠。炽烈的情欲之火烤得他简直就要发狂。可是最叫他抓狂的还不止如此，而是根本就用不上手中的权力和金钱。
　　庄稼汉们一个个小人得志，变得趾高气扬。一连种了四、五年籽瓜后，九槐庄人要粮有粮要钱有钱。据说一亩籽瓜都快顶上国家干部两、三个月的工资啦。就是德谷家，也由于他以救济之名，在青湖开出的荒地里无偿划拨给五亩地种了籽瓜，也打算翻修那几间破屋了。
　　家家都在打土坯，买木头，修造新房。有几家籽瓜种的多的，居然置办了小四轮拖拉机，烧包的天天开到镇上去炫耀。
　　更可恨的，是那些新进门的小媳妇，穿红挂绿，还学着城里人烫卷发，竟把嘴染的像吃了死娃娃，还故意在人面前撅。岂不知那口黄牙要把人熏死。
　　做为村里的一个掌舵人，他自然不能听之任之，放任自流。这类伤风败俗的习气，比偷鸡摸狗更具有为害性。但既使他再怎么三令五申，也阻挡不住这股洪水猛兽。
　　不过他是一个有格调的人，不会去沾染她们。在他眼中，她们就是些面面光的驴粪蛋。当然，如果不是和水荷有过肌肤之亲，他也不会有现在这种格调的。
　　他放纵着思绪，东拉西扯，胡思乱想，直至想到了一个羞于启齿的主意。
　　他忽然想到，他的独子多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个念头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思想，叫他激动万分。
　　想像一下吧！一个美丽大方，温柔活泼，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的儿媳妇，天天晃在眼面前，那会多么开心呀！
　　他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就心急火燎地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终于，他找到了一只养在鸡窝里的凤凰鸟。那是一个比德谷还穷的人家，养着三个丫头，最小的一个竟美若天仙——
　　他于是一掷千金，下了聘礼。没过一个月，就给多虎娶进了家……
　　
　　一天，多树九岁的儿子志远放学后，突然流起了鼻血。在炎热的夏季，天干地燥，孩子们常会这样。
　　这个小家伙长得酷像德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浑身上下虎气生生。穿着水荷给裁剪的一身藏蓝色涤卡布中山服，显得越发精灵。学习也是出类拔萃，不输小时候的多龙。全家人都视若明珠。
　　多森妈看见，急忙从夹祆里抽出一团棉花。她的身体已经垮了，既使在五黄陆月，也穿不得单衣。儿子们分家后，她和德町一起种了两年籽瓜，叫湿气侵蚀了骨头，浑身酸痛，连胳膊都扎不起来了。
　　她抖抖索索地把棉花塞进志远的鼻孔里，正要摸额头时，志远却猛地跑开，到屋里做功课去了。
　　她并未告诉德町，也没有给多树和孙巧儿说。直到夹袄里的棉花快被抽光的时候，才意识到了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