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1-20 14:19:22 字数:3337
“多森爹呀,志远流鼻血都快两个月啦——”她怯怯地说。
德町心头一紧,骂道:“你吃屎了!咋不早给我说?”
“我没当意——”多森妈带着哭腔说。
德町慌忙到地上去给多树说。
多树说:“志远去年就流过鼻血。”
孙巧儿说:“好多人家的娃娃都流鼻血哩。”
德町说:“我看志远脸色不好,得瞧去。”
多树说:“这么忙,等籽瓜下来再说吧。”
孙巧儿说:“现在的病看不起,头疼发烧都得几十块。”
德町气愤地哼了一声,匆匆去找德峰。
德峰说:“我不方便进你院子。你把娃娃领来我瞧瞧。”
志远放学后,德町急忙带他去见德峰。
德峰望了志远的面色,又揭开他的衣服看,突然大惊道:“不好!”
德町赶紧把志远打发回家,问德峰:“咋了?”
“身上都有红点点啦。赶紧进城吧!”
德町立刻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就和多树带着志远进了县医院。
县医院已经完全变了样。当年多林瞧眼睛时住的那些平房都不见了,变成了高楼。德町两眼摸黑找不着门道,就抱着志远坐在楼道里的铁椅子上。多树挂了号,叫上德町,抱起志远进了诊室。
“咋啦!”一个年纪很轻的医生抬起眼睛,漠然地说。
“流鼻血哩!”多树说。
“多久了?”
“几个月啦!”
“到底几个月了?”
“一、两个月吧。呃——去年就流过。”
年轻医生不再问话,飞快地写了几个单子,说:“化验去!”
多树问:“大夫,啥病?”
“化验完再说。”
德町掀开志远的衣裳,怯怯地说:“大夫,您给看看娃娃身上,红点点是啥东西。”
年轻医生欠下身,向志远身瞄了一眼,说:“好像是大一点的痣。不过,必须化验后才能确诊。赶快去吧,我还忙着哩!”
一直用了两个多钟头,才把全部项目化验完。德町累得气喘吁吁,连楼都上不动了,就对多树说:“你先抱上娃娃去,我缓缓就来。”
志远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渴的嗓子冒烟,说:“爹,我能不能喝点水?”
多树急忙到医院外面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志远喝了几口,把瓶子递给德町:“爷,您也喝。”
德町说:“爷不渴,留着你喝。”
年轻医生看了化验结果,微微地摇着头说:“有些指标偏高,有些指标偏低,需要专家会诊。你们再去挂个专家号吧!”
德町问:“大夫,究竟是个啥病嘛?”
“你去看看专家,好吗——”
多树和德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年轻医生说:“赶快去吧,很快要下班啦!”
多树慌忙下楼,一问专家挂号费竟要六十至一百元,心里犹豫不决。等到德町和志远也下楼后,气咻咻地对德町说:“光挂号就一百,最少的也得六十,比一袋化肥还贵。”
德町吃惊地望着多树,嘴里却说:“倒灶鬼日的,进了医院你还嫌贵哩!”
多树咬了咬牙,狠心挂了一百元的专家号。
这时,医院已经下班了。德町满以为很快就能看完病,不料整整一天却连啥病都不知道,只得去住旅店。
多树骂道:“叫不叫人活啦!”
德町说:“住店的,吃饭的,我掏。”
多树不再说什么,忿忿不平地睡了。德町搂着志远一起睡下,心里压了一座山,彻夜未眠。
第二日早早起来,拿着挂号单见了一位老专家。
“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呀?”老专家和颜悦色地问。
多树没好气地说:“流鼻血哩!”
“多久啦?”
“一、两个月,去年就流过。”
德町赶紧掀开志远的衣裳,说:“专家您给好好瞧瞧——”
老专家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阵,突然脸色一沉:“住院吧!”说完,飞快地写了一个单子递给多树,“到一楼办住院手续。”
多树问:“不化验了?”
老专家说:“先住院,后化验。下一个——”
诊室里,立刻又进来了一个病人。德町一看,便扯了一下多树的袖子,抱着志远走了出来。
“爹,咋做呀?”下到一楼,多树带着哭腔说。
“唉——咋办?住吧!”德町说完,忽觉一阵心疼,两腿一软坐在地上。
一会儿,多树过来拉起德町,说:“爹,得交三千块押金。”
德町愣了一阵,说:“你跟娃娃住下,我回去。”
次日,德町拿来四千块钱,办了住院手续。多树问:“爹,哪来这么多钱?”
德町说:“问你三爹借了两千。”
“他?能给借?”
“你三爹他变了!”德町烦恼地答了一声,不想再说什么。
一直住了一个月医院,志远的病情越来越重,身上起满了紫斑。这时,老专家说,必须立刻转到省医院去治疗。
德町无可奈何,只得叫多树给多森打电话。多森在电话里说,叫他想办法借点路费,只要能到省城就行,他在火车站接他们。
到了省城,多森已经挂下了专家号。据说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专家,不仅医术高超,而且医德极好。
中年专家检查后,只叫多森一人留在诊室,对他说:“这是典型的儿童白血病,已经到了中晚期。继续治疗,还是放弃。请你们尽快拿个方案。”
多森心惊胆颤地说:“白血病?”
“是的。这个孩子的家庭状况怎样?”
“都是穷农民呀!医生,专家,咋办呀!”
“目前有两种方案。一种是用孩子同胞的脐带血,另一种是常规综合治疗。不论哪一种,都需要高昂的费用。这孩子有同胞兄妹吗?”
“就他一个。”
“那第一种方案是不行啦!”
“专家,第二种办法得花多少?”
“几万,甚至十几万不等。按照患者家庭的经济条件,显然无力承担。”
办完住院手续,多森把德町和孙巧儿叫到住院部楼下,给他们转述了专家的意思。孙巧儿吓得大哭小叫。德町垂头想了许久,对多森说:“你赶紧给多树打电话,叫他来换巧儿。”
过了几天,多树来了。这天,梅英带着志红志云也来看志远。大家一起到医院外面吃了一顿饭。
多树哭道:“哥哥,咋办呀?”
多森望着德町,说:“听爹的!”
德町说:“砸锅卖铁!”
多树说:“爹呀,卖命吧!”
德町垂下头,默默无语。
多森说:“我拿上两万。”
梅英忙说:“两万咋行,三万!”
孙巧儿大哭道:“嫂子,你的大恩大德——”
梅英说:“啥时候啦,不能说这个话。志红爹,你给拿个主意吧!”
多森沉默了好久,忽然泪如雨下:“兄弟,卖肾吧!”
德町猛地抬头说:“啥叫个卖肾?”
多森说:“就是卖掉一个腰子。现在要肾的人多的很。”
德町对多树说:“挨上了,没办法。多树,你敢不敢?”
多树望孙巧儿,孙巧儿只是哭。多树咬紧牙关说:“卖!”
梅英急忙拉着孙巧儿往外走。多树失魂落魄跟在后面,一路上,差点摔倒好几次。
多树被取掉一个肾后,一条腿也好像变短了,走起路来一瘸两拐,但他却十分高兴。
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小志远就离开了人世。
化肥、种子、地膜、柴油、农药……都在涨价。除过小麦,玉米、葵花、洋葱等作物的种子,都得从种子公司购买杂交种,不然,产量和品质都会大幅降低。一些私营种子公司鱼龙混杂,使得种子市场乱象丛生,假劣种子无孔不入。化肥价格更是节节攀升。一袋尿素由六十元一下子涨到了八十元,硝酸铵、氯铵的价格涨幅也不小。柴油价格也在涨。眼下,家家都购置了农用机械,因为人力已经不能完成规模庞大而繁重的生产任务。更为糟糕的,是籽瓜在连茬种植后,病虫害泛滥,产量锐减。而且由于掺杂使假、以次充好等自毁市场的行为,导致籽瓜收购价连年走低,沙阳籽瓜盛名不再。当一些人发明了掺沙机,在瓜籽中大量掺沙的时候,德町就敏感到会自食其果,没有再种,因而似乎躲过了一劫。
然而,随着农资持续涨价,不管种什么,效益都很低,只能以广种薄收的方式予以抵抗。
去年,德町又联合德谷和自己的儿子们,在青湖打了一口机井,但这口井的代价实在是太高了,甚至可以说得不偿失。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青湖一带差不多已经打了八百多口机井,地下水位严重下降,原先打下的那些井几乎就抽不出水来,只能勉强浇灌二、三十亩地了。新打的这口井,井深到了六百米,但出水量依然不及原先刚打的井。看来,撑破天也就能浇一百亩地。
为了打这口井,德峰不仅帮着审批,还给协调了一笔不少的贷款。虽然说花了很多钱请客送礼,但若是没有他,提着猪头还找不见庙门哩!德峰还做了一件叫德町十分佩服的事情,以致于前嫌尽弃。在德峰的不懈努力下,德谷家被列入贫困户,除补助了一些物资,还得到了三万块免息贷款。德峰做主,把这些贷款用于打井,从而使德谷家获得了二十亩地的浇灌权……
德町蜷卧在井旁,思虑重重。他掰着指头,千思万算,始终理不出头绪来。时移势易,像他这样的脑筋,还不如年青人进了水的脑袋。集体时代,甚至分地初期那种简单明晰的思维逻辑,早就不适应复杂的市场时代了。
要在以前,他就可以那样想: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可是现在呢,他就得这样来想:庄稼人离不开地,地离不开水,水离不开井,井离不开钱,钱离不开庄稼,庄稼离不开贩子,贩子离不开行情,而行情只有天知道……有时候,他忽然就不明白为啥要种庄稼,可是生为庄稼人,不种庄稼又能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