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阵大笑后，那些人顿时散尽。
　　多龙啼笑皆非，只觉喉咙里堵了一团浓痰，喘不过气来。他呆呆地站了一会，跨下台阶，向前走去。
　　路过百货公司，他进去买了几斤红糖，三十个鸡蛋。忽又心血来潮扯了三尺红布。因为他想起月娃娃的门上都要挂红布条。
　　兰花花看见他买的东西，喜出望外，急忙拉着他去给骆驼添草。他兴奋地搀扶着她，给每一峰骆驼都添了一大捆草。然后，就与她静静地望着骆驼们咀嚼。每当兰花花高兴时，都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心情。而这种方式似乎有一种魔力，使他一瞬间就物我两忘，忘却悲愁和烦恼。
　　有时候，最原始的就是最有效的。当骆驼们快乐地咀嚼时，他就会情不自禁，感受到生的美好。
　　可是在这天夜里，他却做了一个噩梦。一只青面獠牙的老鼠钻进他的怀里，光滑的皮毛掸拂着肌肤，叫他无比惬意。但当他要拥抱它的时候，却被它抓得遍体鳞伤。
　　他没有敢把这个梦告诉兰花花。而在以前，他总是要把每一个梦都告诉给她。
　　他默默地起来，去侍候骆驼们。现在，他完全接过了兰花花的工作。他浑身有劲，心里充满着渴望。
　　傍晚收工回来，只见兰花花正坐在门口洗衣裳。听到驼铃，她急忙站起来，把刚捞出的一块红布使劲一抖，打算把它晾在绳子上。
　　突然，多龙手里的驼缰脱手飞出，一峰儿驼两眼血红，口吐白沫，疯狂地向兰花花扑去，一瞬间，就不见了兰花花的身影。
　　多龙吼叫着向儿驼冲去，那峰骆驼却折身向他扑来。他猛地一闪，避开了它。儿驼冲出圈门，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多龙扑到兰花花跟前，她已经倒在血泊当中，肚子塌陷了下去，肠子翻在外面，脸上血肉模糊。
　　多龙眼前一黑，晕到在地……
　　当驼客们告诉他，是那块红布惹疯了骆驼时，他彻底昏迷过去。
　　他不知道，兰花花是怎样带着她还未出世的孩子离开人世的。他甚至不知道，兰花花葬在了哪里。
　　他一直昏迷了一个多月，差点被医生判定为植物人，矿上也准备告诉他的家里，并发给他抚恤金。可是他却奇迹般地苏醒了。随着记忆慢慢恢复，悲痛再一次攫住了他。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目光呆滞，再也没有丝毫孤芳自傲的神情。
　　几个月后，他完全恢复了神志，在兰花花的坟前，举起雪亮的利刃，一刀杀死了那峰儿驼，把它埋在兰花花的坟旁。另一峰儿驼，送给了与他同舍居住的一个驼客。他再也不想见到那些凶残野蛮的骆驼，视它们为仇敌。既使对温顺的羔羊，也毫不怜悯，怀着一种杀而食之的偏执心理。
　　盐矿，成了他永远的伤心之地……
　　
　　
　　斯琴悲愤地跑回家，胸臆间充斥着怒火，她便毫不犹豫地发泄在德町头上。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龙哥哥的事情？”
　　德町莫名其妙，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斯琴离家出走后，他便觉得罪孽深重，不敢和女儿说话。
　　“你，你见啦？”
　　“我看见了。我要是没有看见，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唉——”
　　“你不要叹气。叹气是一种最愚昧的沉默，等于助纣为虐。说这个你也不懂。你只给我说，我的龙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德町嗫嚅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
　　“哎呀，我的爹呀，你要急死我吗！”
　　德町听到这句话，心头顿时一松，点了一锅烟。在缭绕的烟雾中，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那年，麦子刚种进地里，德谷家的街门外响起阵阵汽车喇叭。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小轿车里，钻出来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人。
　　九槐庄的人刚从地上回来吃晌午饭，都围过来看热闹。德谷家的街门前顿时人头攒动。
　　只见那人转身从车子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皮包，从包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糖果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吃食，分发给大家。接着又拿出几条香烟，不管男女老少，每人送给一包。然后摘下墨镜，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唷——是多龙！”
　　“啊呀，多龙衣锦还乡啦！”
　　大家纷纷叫道。
　　多龙紧绷着脸，似笑非笑地说：“明天早上，请大家都到邵德峰家去看戏！”
　　次日一早，九槐庄的人都没上地，一起来到德峰家的街门外头。
　　一会儿，多龙坐着那辆轿车来了，汽车喇叭一直响了十几分钟，他才下了车。接着，司机也下了车，点燃两挂鞭炮。顿时，烟雾和灰尘一起猛烈地升腾起来，笼罩住了德峰家的庄子。
　　一直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德峰走出街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睡眼惺忪的多虎。
　　德峰好像早就料知此事，不慌不忙地站在街门上，冷静地等待着。
　　多龙向司机点了个眼色，司机急忙从车后备箱里取出几个纸箱，摞在地上。接着，多龙掏出一盒火柴，捧在手上，毕恭毕敬地对德峰说：“敬爱的三叔，这是当年您借给我的一盒火柴。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今天，我还您三箱！”
　　德峰的两个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把抢过那盒火柴，扔在地上，狠狠地蹂了几脚。接着吼道：“龙虎相斗，必有一死！”
　　多龙昂首向天，傲然笑道：“虎落平阳不如狗。你不见，飞龙在天！”
　　“风从虎，云从龙。天干地燥，虎虎生风，晴天大日，龙王睡觉。贼娃子，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那好，我叫你火烧财门开。”多龙说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地上的那几箱火柴。顿时噼噼啪啪，一会儿就烧成了灰烬……
　　“爹，龙哥哥这样做，对吗？”斯琴打断德町的叙说。
　　“唉——多龙还是年轻，少不经事呀！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本来谁都知道是你三爹亏欠了多龙。没有三十年不漏的瓦房，当年多龙劳教，就是你三爹背后捣了鬼。这个事，后来人人知道。可多龙这么一闹，反倒有理成了无理，显得小气啦。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了看法。要不然，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啦——”
　　“那——龙哥哥当时应该怎样做才对？”
　　“他呀，把那些洋火分给大家就好啦。”
　　“噢——我懂了。后来呢？”
　　“后来，你干爹说了话，镇上就安排多龙到小学教书。可又出事啦——”
　　“又出了事？”
　　“听人说，多龙到小学时间不长，有个叫桂枝的女老师也从镇中学调到多龙的学校。听说这个桂枝是多龙的同学，后来上了大学。可她去了不到一月，多龙就死活不肯教书了，镇长专门三顾茅庐也请不动。我和你妈好说歹说，就是不听，真是王八吃了秤砣。这样，他就回了家。谁知慢慢就变成了个破败星。家里的活一样不干，看着油瓶倒了也不扶，一天吃三顿也行，三天吃一顿也行，全由着他的脾性。没出一月，头发就花白了，看得人心里又苦又酸。这么过了半年，听说那个桂枝到西藏去了，他才慢慢好起来。”
　　“这个，难道跟桂枝姐姐有关系吗？”
　　“咋没有，一望就是得了相思病。”
　　斯琴啼笑皆非地说：“好我的爹呀，龙哥哥和桂枝姐姐既然在一个学里教书，怎么会得相思病。再说，如果龙哥哥相思桂枝姐姐，怎么会叫桂枝姐姐到西藏去。还有，桂枝姐姐去了西藏，龙哥哥怎么又好起来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啦。可能是缘份没到。”
　　“这根本就不关缘份。我想，可能是龙哥哥觉得和桂枝姐姐地位悬殊的缘故吧。”
　　“要我看，多龙就是傻，离手的金子不如在手的铜。”
　　“这个，爹你就不要妄加评判啦。再后来呢？”
　　“再后来，叫人越想越气。后来，多龙振作起来了，天天看报纸，听广播。庄里的人都高兴。说实话，大家都盼着多龙翻身，把你三爹压下去。有些人还在私底下议论说，叫多龙顶替你三爹当村长哩。谁知他又做错了一样事——”
　　“唉——”斯琴浩叹一声。
　　“也不知道他手里哪来的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他不好好种庄稼，偏要开磨坊跟你三爹对着干，还放话说要把你三爹的磨坊挤垮。他在村上租了两间屋，买了两台电磨，雇了四个人工。一开始，大家都把粮食送到他的磨坊，你三爹的磨坊差一点就叫压垮。可谁知没过半年，就没人再往他的磨坊里送麦子啦——”
　　斯琴愤怒地说：“肯定又是三爹耍阴谋！”
　　“九丫头，爹说个公道话。主要还是多龙不会来事。本来就这么大个地方，两个磨坊一开，谁也吃不饱。你三爹人缘虽说不好，可手里有权。九丫头你记住，不管啥时辰，民不能跟官斗。还有，你三爹的老钢磨加工的面粉好吃不说，麸子也多。多龙的电磨虽说产量高，可面不好吃，麸子也少。唉——没过一年，多龙的面粉厂就关门了。他要是能坚持下来就好啦。前年，你三爹也换成了电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