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提到重用，昨天听我老爸说，邵副局长可能要接我们老板朱局长的班了。”史明桐满脸洋洋得意的骄傲地说。
　　“真的啊？”柳亚军惊讶地问。
　　“没有特殊的情况，应该是的。”史明桐肯定地说。
　　“应该是的。何况邵副局长和朱局长是一人！”柳亚军仿佛觉得邵局长已是局长似的。
　　“就是。朱老大是什么人？能和他成一人的可不是一般的人精。这不，朱局长到省委党校去学习，不让书记负责，倒把局长的重担交给了邵副局长。”史明桐象是了解所有内幕一样。
　　坐在梁伟麒前排的两位正低着头窃窃私语，还不时地抬起头很崇敬地看着主席台上的邵副局长。
　　梁伟麒也没心情去议论人，自己就这么个样子还怕啥呀。他看着邵副局长欠了欠身，抽出几张餐巾纸擦了擦额头和脖子里的汗。这是邵副局长一贯的习惯，说：“所以，我们要严格遵循习总书记的指示精神，把批评与自我批评放到一种高度，形成一种习惯、一种自觉、一种责任来……”
　　邵副局长摇头晃脑，肢体语言相当丰富。他端起杯喝了口茶，又抽出一支烟，拿起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又习惯地环顾了整个会场。
　　会场上鸦雀无声。
　　邵剑冢副局长今年四十八岁，上过大学，身高一米七八，虎背熊腰。他蓄一头短发，长长的脸，剑眉黑而浓密，双眼有神而坚毅，鼻子高而坚挺，男人的霸气尽显无疑。参加工作以来，他从一名普通干部成长为一名副局级领导干部。邵副局长一路走来可谓光环四射，先后荣获省、市“五一”劳动奖章和部、省、市级劳动模范。
　　梁伟麒总感到今天可能有事情要发生，这不，邵副局长没有将台上巡视组和市纪委副书记们放在眼里，只顾自己一吐为快了。
　　只见邵副局长又拿眼在会场上扫了一圈，脸上顿生出严厉的神色，他接着说：“我们全局上下很不太平啊。”他喝了口茶，点着头双眼锐利地盯着一个方向，右手伸出去拿烟插入嘴里，上下两片嘴唇粘在过滤嘴上，头微微低下去，让含在嘴里的烟头对着手上的打火机。在打着之前，邵副局长的那双眼还向上翻着，斜视着视线中的人们，然后才“啪”地一声，点燃了手中的烟严厉地说，“我上任以来发现，我们这个局有个很不好的风气，有些人乘当前的形势写举报信，提这样那样的意见。我知道，大家的意见跟挂靠在一百五十个亿的工程建设指挥部的人员有关，给他们发了些施工补贴，有人心里不平衡了，就得‘红眼病’了。这种‘红眼病’不是眼红他们在工程建设上的工作如何好，如何辛苦，如何弃小家为大家的，自己与他们有哪些不足。而是专门眼红别人的享受，眼红别人拿了多少额外补贴。我就不明白了，别人在一线那么辛苦，而你们坐在空调里一杯茶、一张报纸、上上网、聊聊天，天天就这样打发了，还好意思眼红别人拿补贴、享受？你们有没有把心思用到学习贯彻习总的指示精神和有关的法律法规上去？你们这些同志还有没有团结互爱的精神了？还有没有工作进取心了？还有没有爱岗敬业、勇于奉献的劲头了？”邵副局长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地说，“同志们哪，这种‘红眼病’万万不能得啊！”
　　梁伟麒看到邵副局长脸胀得通红通红的，就像婴儿的嫩脸。嫩脸的额头上的汗水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邵副局长顺手抽了几张面纸擦了擦通红的脸，摇晃的头带动他的躯体摇摆了几下，座椅上似有针毡，将屁股像烙饼似的烙了几下，终于坐稳了，紧盯着整个会场，说：“我曾提出过全局上下，心要往一处用，劲要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构建和谐局。我们做到了。这些荣誉来之不易啊同志们！在这儿，尤其值得表扬的就是那些奋战在工程建设上的干部们，他们没有辛勤汗水和奉献精神，是不可能获得这一荣誉的！”邵副局长突然打住，紧盯着一个方向怒斥道，“你们听好了，那些没有在一线工作的同志们，不要因为在一线工作的人员多拿了点补贴就得了‘红眼病’，你们扪心自问！请在座的都记住喽，不该你们关心的事不要去关心，不该你们知道的事不要去打听，不该你们拿的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们拿的。这就是我说的！有意见、有想法可以向巡视组或上面去反映、去举报！我邵剑冢不怕。”说着，他的那双大手还将桌面拍得震天响，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巡视组和市纪委的领导在哩。梁伟麒心想：兴许他是故意的！
　　邵副局长正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的时候，突然，他紧盯着一个方向，嘴张在那说不出话了。其他领导也已看到，都将视线投给了傻愣着的邵副局长，眼神中流露出“这是怎么回事”的询问。
　　邵副局长像没看见，仍在那盯着某个方向。其余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的视线也都统一到一点上。台下看着手机或交头接耳的人们，突然听不到邵副局长的训斥，都纷纷抬起头来，看着邵副局长。看见邵副局长愣在那儿，用双眼注视着一个方向，也就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他盯着的是吴晗，只见先前戴在吴晗眼睛上的蛤蟆镜没了，只见双眼通红通红；帽子也没了，已谢了顶的光洁的额头上映出三个红字：“红眼病”。顿时会场上一阵骚动，有闷闷的笑声；带着兴奋的窃窃私语；有偷偷在做着拍手的架势。
　　原来写举报信的是吴晗。梁伟麒对吴晗肃然起敬。梁伟麒知道吴晗今年已是五十五岁的小老头了。身高一米七七，四肢健壮，方圆脸，眉宇间已烙下了一个川字，粗硬的胡子冲破厚实的皮肤冒了出来。那双眼眼，大而有神，鼻子挺而高，嘴唇厚而实，一看就给人一种敦厚、稳重的感觉。吴晗的老婆现在已经退休了，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只有大专文凭的儿子，一直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只好在私企打工，月工资三千元左右。吴晗本想趁局里近几年人员严重缺编，把招工的门坎放低点，招中专以上的职工子女。但事与愿违，邵剑冢副局长把这条路一下子就给封死了，而他自己却招进来了二十多个人，全是高中和大专生。
　　梁伟麒听吴晗说起过，吴晗也真的特别困惑，几次想找局领导提意见，但还是放弃了。前不久，基层单位有位领导为自己女儿的工作就去找邵副局长。结果，在局行政办公会上，邵副局长不点名批评了这位领导。今天，邵副局长竟然不要大家去关心身边的事了。梁伟麒感到奇怪了，只有不允许妄议中央，哪里有文件说不允许妄议局领导的呢？梁伟麒想起自己的老父亲曾说过的：在一个年代，有人号召全国人民都要关心国家大事。而今？梁伟麒想想心情不能平静。
　　梁伟麒刚进局里，就曾听同事们说起过吴晗，他就对吴晗有一种敬佩。梁伟麒看到吴晗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邵副局长面前说：“邵副局长，你还好意思在这样的大会上唱高调吗？什么得‘红眼病’了？我就得了！是谁让我得这种病的呢？是你！你偏要让我得这种病！你每月一两万地在指挥部里拿补贴，而我们哩，一分钱也拿不到。你倒是享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沐浴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而我却站在大地上喝着西北风！”
　　吴晗拿起邵剑冢门前的软中华，说：“邵剑冢副局长，这包软中华难道是你自己买的吗？你不忌悔市巡视组和市纪委的领导在吗？前年，你买了一栋七百万元的别墅，加上三百万元的装修，还给你老婆买了辆几十万的宝马。你哪来这么多钱的，邵副局长？”
　　“吴……吴晗，你……你不要血口喷……喷人。”梁伟麒看到邵副局长打起了愣。
　　“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你邵副局长心里最清楚？”吴晗把烟往邵副局长面前一扔，双眼鄙视地看着他说，“我活了五十五年，很欣慰，比我活得差的全国还有十亿以上的人。关于‘红眼病’这个问题，曾有少数局领导还在大小会上说：指挥部的人，不可能把空调背在身上上工地吧？大家都想想，挂在指挥部的人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有权有势有背景的人，他们会到工地上去干活吗？”
　　梁伟麒看到邵副局长的额头上在灯光下放着光芒，手中夹着的烟已燃尽，也没想到扔到烟缸里。只见吴晗双眼盯着邵剑冢，说：“你说提拔干部、招工等等，我决不开后门。现在呢？只要有背景、有关系的你就放他们进机关。有位劳务人员，上下班迟到早退，没有你早被迟退了，就因为他妈妈在纪委书记家当保姆，你反为他转成了事业单位的正式编制。你说的是人话做得是狗事！”
　　会场的气氛比刚才更加紧张，只见邵副局长气得手直发抖，脸成猪肝色，豆大的汗珠在滚动。他用发抖的手指着吴晗说：“你给我滚出去。史明桐，你带几个人把他给我架出去。”
　　史明桐带上柳亚军来到了吴晗面前却没敢动。吴晗哈哈大笑起来，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邵剑冢想起了吴晗第一次到自己办公室来，也是这么多年的第一次。吴晗推门进来站在自己面前说：“邵副局长，你好！我是安监处的吴晗，想向你谈点儿我个人的想法。”
　　这个吴晗原来就是和朱局长叫板的副处长。邵副局长就说：“是老吴啊（这个老字就一下把他和吴晗拉远了距离），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吴晗一看这个刚提上来的副局长，连个坐也不让，更不用说泡茶了，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本想好好和他交流的心也凉了。但来了就得说啊：“我是想感谢邵局长，只有你在会上提了和我相同的意见。可你的意见没有被采纳，这也是我感到可悲的。”
　　邵剑冢听出吴晗是为了昨天的会议，关于局机关安装监控设施被否决的事儿。因为这几年局机关总是出现失窃事件，而且失窃的全是局领导的办公室。邵剑冢知道吴晗今天来一是感谢自己的，二是想借此和自己拉拉近乎。但他又不能和吴晗拉近乎。昨天会议一散，他就被朱局长叫到办公室，被狠狠地批了一下。事后，邵局长还有点想不通，但过后他隐隐约约感到了朱局长批自己的原因了。今天，吴晗来说这事儿，怎么能和他说呢？邵副局长马上阻止了吴晗的话，说：“老吴啊，你提的建议局党委没有通过也该理解。你想想，这一投资可要上百万的，这些经费从哪里出呢？我个人作为局党委成员，也得无条件服从局党委的决议。”
　　吴晗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脸上和额头上都有点汗珠，嘴也张得很开地看着邵副局长，半天才说出几句话：“机关里的人都说你还是想做点事的，也是最有见识、最有人情味的领导。今天你真是让我长见识了，我也真为你们感到痛心！”吴晗说完，狠狠地瞪了一眼邵副局长，迈步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看着吴晗迈步走出去的身影，当时的邵剑冢副局长的内心很不好受。但他只是内心不好受，不能让吴晗知道自己的心态。想想这一转眼就已过去了七年了……
　　梁伟麒看到了邵副局长的两个鼻翼一开一合，胸脯一起一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嘴唇发紫，像放在案板上的猪肝不断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