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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遗产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17 08:38:52      字数:5065

  文星的征收款大概只维持了他六年牌场生涯,当他输掉最后一笔钱的时候,他已经整六十岁了,徐家庄人开始称呼他作文爹,很少人再叫他文宝宝了。
  没钱了咋办,这饭可以不吃,牌却不能不打,不打牌就会死人的。文星的心里没别的事情,一心一意就是想如何弄钱打牌。
  棋牌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牌脚身上没钱,东家是要提供钱的,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上万,牌脚说要多少,东家就得提供多少。
  文星仗着棋牌室这条不成文规矩,又打了半年时间,打遍了徐家庄所有的棋牌室,欠了一屁股债。
  南瓜也开了一家棋牌室,文星在他那里欠了四百元钱,已经两个月了,也没见人去还钱,他就特意去找金星讨钱。
  金星说:“南瓜叔你找我讨钱没道理啊,文星是文星,我是我,我们是两个人。如果是我欠你的钱,理应我还,现在是我哥欠了你的钱,咋找我讨钱哪?”
  南瓜说:“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你们不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吗?”
  “在一口锅里吃饭,只说明是我在养着他,不让他饿死,并不说明我们就是一家,你想想,他的征收款给我了吗?”
  “我不管,他借了钱就应该还,哪有不还的道理?”
  “借钱还钱是有道理,问题是你要找他还钱。”
  “金星我问问你,你哥他有钱还吗?”
  “这我不知道,我从未当过他的家。”
  “我不管,他借钱的时候就说过,他只认借,他说金星会还的。”
  “南瓜叔你想啊,他即使这样说过,你们就能当真吗?这话要是我说的才能算数,如果他说的算数,那他就肆无忌惮的去赌去借,我一世年还得清场吗?”
  南瓜讨钱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懊恼,就说:“你哥耍无赖你怎么也耍无赖啊,还要不要名声哪?”
  金星说:“南瓜叔你讲我耍无赖就是说错了,如果是我欠了你一分钱又不还,你可以这么说我,我不欠你什么就不能这么说我。”
  南瓜说:“好好好,就算我说错啦,我只说你哥一人,难怪他热热闹闹一家人只救他一人的,太缺德了吧,活该!”
  南瓜说完这句话就愤愤不平回家去了,金星听了心里也有气,他哥千错万错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吧,哥太可怜了。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金星横下一条心,凡是他哥在外的欠账,他一概不予承认,至少现在是这个态度。
  他不能放松啊,他哥六年时间输掉了征收款十二万元,如果他再活六年时间,又要输掉十二万元,这钱从哪里来?
  棋牌室东家都很清楚,你要是不借钱给文星打牌也是不可能的。你要是不借钱给他,他就会搞坏事;或者寻隙来与你干架,或者是来扰乱牌场,或者前来无名无姓骂骂咧咧一通走人。
  棋牌室东家更清楚,即使借钱给他,也不能超过五百元钱,五百元钱他即使不还也不会要了谁的命,就当是他将来死了送的奠仪。这样一想,就没愁心了。
  文星打遍十家棋牌室,欠下大约五千元钱,借钱打牌这件事就像一口断了源泉的枯井样,一动也不动了。
  已经半个月没摸牌了。一天,文星来到三条家棋牌室,他找三条借钱打牌,三条笑呵呵地说:“我们家是我老婆当家啊,你去找她吧。”
  文星就找到三条老婆借钱,三条婆娘说:“你还欠了我五百多元钱呢,先把欠钱还清了再借,这是规矩。”
  文星说:“我要是有钱还你,还找你借吗,不直接就上牌桌了。”
  “那没办法,你不还钱就不能再借给你了。”
  “你这婆娘咋不懂规矩啊,牌脚没钱了,东家是要借钱的,我要借的数量又不大,顶多就是二三百元。”
  “文爹老倌呀,不懂规矩的人是你啊,欠帐还钱,杀人偿命。”
  “你个婆娘也不想想,从你家开上棋牌室到现在,我给你们带来了多少生意,我在这里输了多少钱,你心里未必无数呀?”
  “文爹老倌你讲笑话啊,我家棋牌室生意与你有半毛钱关系吗,这一向你不来,我们照样场场爆满。至于你输钱,那是活该,不晓得打一腩么里就莫上桌。”
  三条婆娘这句粗话把文星气得哭了起来,他坐在凳子上干嚎。三条婆娘就说:“你要嚎就回到自己家里去嚎啊,你是个晦气的人,别给我家带来不利。”
  三条在一边就说:“谢阿婆你积点口德啊,文爹再怎么样年纪也比我们大,都是老人啦,不晓得要尊敬人呀。”
  “他在我们家放臭呀,让他搞惯了将来如何办?”
  文星干嚎了一阵就起身回家去,三条送他走了一程。他劝文星说:“你最好不要打牌了,老人了又没收入,总不能一打牌就向别人伸手吧,总不能在百年之后留下一屁股赌债吧?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呢。”
  文星说:“我还有么里名声啊,我就是个孤老,孤老有孤老的活法,这是你们不理解的。”
  “你啊,不是我要说你,你弟弟两人是多好,自从桑叶走后,你就在他们家吃吃喝喝,衣服被子都是二妹给你洗的,你随便去问问,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弟弟和弟媳。他们两口子从早做到黑,从田里做到地里,从没半句怨言,你手里有钱的时候叹心过他们吗?没有啊,所以,你也不能给他们增加债务负担,不能让他们给你还债。”
  “你讲的是有道理啊,我也晓得这么想,就是这牌瘾没法子戒除啊,我要是不打牌就会死人的。我也晓得我是在祸害世间人,没法子呀,谁叫我爷娘生下我呢?”
  三条一听这话,就觉得这文星是不可救药了。也罢,随他去吧,六十多岁的人了,叫他改正一个习惯也是太难了。
  那天晚上,文星母亲严阿婆在走完八十三岁里程后,坐在圆口椅子上去世了。去世前,她把文星叫到身边说:“我就要死了,右边裤袋子里还有一千元钱你拿去打牌吧。今后没嗯妈照应你,你自己招扶自己。金星他们二人虽说对你好,总不如嗯妈向着你,你就多给我烧点纸钱哇,我喜欢钱,给金星伢子管了几十年钱,习惯了。”
  支走文星,又把金星叫进来,严阿婆说:“金星伢子呀,你嗯妈这世年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个你,你的心肠好,人缘结的好,两口子就像一个人一样。我就要死了,你哥今后要多关照他,他作孽。我枕头底下还有一袋子钱,你拿去办丧事,省着点花啊。”
  金星就想,一口气还可以讲这多话,未必就要死呀?他去掀开母亲床上枕头看,那里果然有一袋子钱,捏了捏,应该不少于三万元,就拿在了手里。回转来一看,母亲已经去世了,鼻子底下没气进出了。
  金星把钱锁进自己卧室钱柜子里,然后就派人叫来房关人,女眷给逝者净身,男人布置灵堂,商议丧事。
  文星郑重其事地把金星扯进一间房子里说:“嗯妈给么里你了?”
  金星说:“没么里呀,就是一袋子钱呀。”
  “一袋子钱是多少钱,几万还是几十万?”
  “我没看啊,不知道。”
  “弟呀,这钱是母亲的遗产,你不能独吞啊,我们是兄弟,应该拿出来平分的是不是?”
  “哥你讲笑话了吧,嗯妈都二十几年不能做事了,她哪来的财产,她管的钱都是我们家的钱。我们夫妻呢,无非是孝顺,嗯妈说她喜欢管钱,我们就让她管着。”
  “我不管,只要这钱是从嗯妈手里出来的,那就是嗯妈的遗产,你就要拿出来平分,这合乎道义啊。”
  金星就暗自笑了,长这么大还没看到如此不讲理的人,但是,他是哥,又不能说他。
  文星说:“嗯妈死是件大事,我是哥,理应我出来主事的。你呢,你就是个弟弟,是嗯妈的满崽,你就听我的吩咐吧。”
  金星说:“大哥呀,这丧事又冇得泡赚,你呢,家里百无一有,吃的用的全是我的,你拿么里办丧事呀,还怕只是一句话。”
  金星这样揭他哥的短处,令文星实在不快活,原想借着母亲丧事捞一笔钱的打算看样子也要落空。
  文星说:“这样吧,抛头露面的事情还是我来,别人看见了就不会说我文星死了的。你呢,负责具体事,负责钱粮招待。”
  文星心里还是暗喜,这一向抽的烟喝的酒肯定是不会限制的,没事的时候可以一直磕嗑瓜子,兜里还有一千元钱,总要打几次骨牌,省得别人来坐夜,自己像个哈兴一样站在边上看别人打牌。
  开头的工作做完后,文星就把一大家人约拢来商量成服和请客人的事情,他说:“我嗯妈也是高寿啊,丧事还是要热热闹闹办,多用点钱不算么里,我们家金星有的是钱,我嗯妈的遗产全交给了我弟。我呢,大方点,也不去和弟弟争夺遗产,就让他用在办丧事上吧。”
  第二天是成服酒,来了十几桌客人,到晚上,徐家庄人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所有人都来到文星家里给逝者守夜。十几盏电灯把屋里屋外照得通明透亮,歌咏队来唱夜歌,开了十几桌牌,没打牌的人就坐在地坪里嗑瓜子喝茶听歌。
  文星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已经麻木了,从他身上看不出或喜或悲,他在陪着三条几个人打骨牌。
  三条说:“文爹老倌你老娘去世了,你么里心情啊,还可以来陪我们几个打骨牌?”
  “唉,我老娘呀,八十几岁了,顺头路,你看我们徐家庄有几个人活得过八十岁的,我老娘前世年修来的福气,高寿,这是白喜事啊!我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痛苦。总之吧,很久没打牌了,一天到晚就是想这件事。”
  大楚说:“文爹老倌呀,我在想啊,你老娘一去世,你的日子恐怕就没这好过了。以前是你老娘罩着你,你要吃要喝要用,金星他们二话不说就提供给你;现在,你老娘去世了,你自己恐怕也不好意思再去揩他们的油水了是吧?”
  “老楚你操自己的心啊,我饿不死的,金星他们不给我饭吃,我就在地上打连滚,过路人看见了,他们脸上未必挂得住。再说,我们兄弟关系是么子关系,简直就是一个人样,金星能少我一口饭吗?我虽说没做事,我的土地也是他种的呀。”
  “你现在还有多少土地啊,不是都征收了吗?”
  “总还有点吧,打发我吃饭的土地总是有的吧。”
  小霖说:“文爹老倌你认真打骨牌啊,到时候输钱了划不来的。我想不通啊,你好久没去打牌了,口袋了布挨布,今晚上打牌哪来的钱?莫不是你老娘临终时偷偷给你钱了?”
  “小霖你团干结巴神啊,我娘的钱就是我娘的遗产,她就是给我也是应该的,怎么是偷偷的啦?”
  “据我们所知,你娘管的钱都是你弟弟金星的钱,她是代替你弟弟管家的,怎么成她的遗产啦?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娘手里还有很多钱交给了金星,你觉得金星应该分你一部分钱?”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少操点心好不好?我知道你在挑拨离间,你希望我们兄弟为遗产打一架,你好在一边看大戏,我偏不上你的当。钱是么里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钱我不是一样的过日子吗?”
  三条插话说:“文爹老倌胸怀宽阔,把钱看得很淡,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大家回去了,就把家里的钱归拢来,送到公益堂去,谁想拿谁就去拿。”
  大楚说:“真要是这样,你们猜猜,我们徐家庄谁是第一个去拿钱的?”
  小霖说:“这还用猜吗,当然是文爹老倌呀。他是因为没钱才把钱看得很淡的。那些年他手里有十几万征收款,他就把钱看得很紧啦,就是她老娘也别想从他手里抠走一分钱。”
  文星说:“你们几个这样埋汰我,我就不陪你们打牌了,让你们在一边嗅着。要说话就说点牌技,把一张嘴落在我身上算嘛事?”
  这时候,唱夜歌的正在唱那支人们耳熟能详的《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
  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
  
  小霖说:“我们这里是鹿角啊,怎么不唱我们鹿角而去唱黄土高坡啊,那个黄土高坡哪有我们鹿角好啊。”
  三条说:“我知道一支唱鹿角的歌,你们要不要听听?”
  文星说:“你还会唱歌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唱歌?”
  “我呀,我只去歌厅里k歌的,你当然没听见过。”
  “那好吧,我们就不玩牌了吧,听你唱歌去。”
  四个人就一起来到唱歌的地方,和歌咏队的人交谈几句后,三条就唱了起来:
  
  山为鹿兮觜为马,洞庭波兮不可下。
  公无渡河公渡河,万石之湖兮泊斯驾。
  朝武汉兮暮湘潭,此楼中立何眈眈。
  阳侯虐兮风伯怒,湘君来兮亦何有。
  慈为航兮普为渡,蛟室龙堆毁其旧。
  客再拜谢生我恩,客生有命非等闲。
  主人有言谦不足,我尽我心公莫录。
  生涯到处浮复浮,江湖天地一扁舟。
  浩然上下与同流,楼乎万岁而千秋。
  
  三条这支歌惊倒了一地坪人,他们从没听说过这支歌,只从歌词中听到了熟悉的地名:鹿角和万石湖。
  大楚说:“真想不到,老三唱歌唱的这好,我们还打么里牌哟,天天晚上听老三唱歌得了。”
  小霖说:“这支歌谁写的啊,我怎么不知道,谁教的你啊?”
  三条说:“这又不是秘密,还是我小时候同语钟先生学来的,你们是没注意,语钟先生有事无事就专门哼唱这支歌,歌名叫《浩然楼》。我问过语钟先生,他说,浩然楼就在鹿角嘴,他看见过,和岳阳楼一样好看。”
  大楚说:“那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知道一点点,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写浩然楼的气势,写洞庭湖的气势,看我们的鹿角我们的万石湖是多美啊!”
  文星说:“还是打牌去吧,歌也听了,还是不如打牌有味,老三你是不是还要唱一遍啊。”
  三条唱的《浩然楼》完全是古老的唱法,哼歌一样的,鹿角地区过去农民就是这样唱山歌的。他们唱着山歌犁田,唱着山歌栽田,唱着山歌收割,唱着山歌送走逝去的死者。
  四个人又打牌去了,这个晚上,文星出奇地赢了二百元钱,小霖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文爹老倌恭喜你啦!”
  文星一边数着钱一边骂他说:“你个老烂豆粒,烂你嘴巴烂你屁眼的。”
  几个人一哄而散,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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