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追梦人壮志凌云

　　姚文国本来想以老鹰一样的至高至大来形容自己的理想，老婆给他丰富地想象成带鹰翅的老虎，他自己都觉着可笑又可怕。那是虎鹰，虎鹰虽然比老鹰厉害，但属于妖怪。他止不住的笑声一串连一串，闪声失气地说：“其实我是想抬高自己，只是个形象比喻。你说啊，像我这样的人，行医看病虽然出身医学世家……”
　　“打住，你快拉倒吧，在我面前也装啊，也就是三代人在农村会看个病，什么医学世家，第一代究竟是不是兽医这没法儿考证，都属于没入正道的土医生。”
　　这话让姚文国受到了刺激，刚才那股笑的神经全麻木了，他闭起眼点点头，也在默认：“除了你，我这两只耳朵从来没听外人说过土医生三个字。啊也对，没外人。话虽不好听，但关起门来说我也不觉着丢人，确实都是些土医生，治病用的是土方法，不过中医就是土生土长出来的嘛。”
　　“甭管什么办法，能治了病就行。”
　　“可是，虽然我肚子里确实有了不少东西，你看啊，书本儿的、口传的、自己琢磨出来的，但我总好像东西越多越顶住了，再没什么大的发展了似的。”
　　“哟，你这是什么逻辑？”
　　“我老担心，要是就这样下去，你说我敢不是井底的蛤蟆吧？会不会让井盖儿盖住？”
　　“哈……倒变不成那样，放心吧。只是你的水平也就到这儿了。啊呀，我想起个事来，今年葛研考试考得不知如何呀？”
　　“嗳，如何不如何想也没用。完后咱们进城去看看。”
　　“对。”
　　“现在我想到我的这种情况非常害怕，以前我十分自信，老说自己是堂堂中医，还说假话，在外人面前说在城里认识个老中医，可怜，我没那个资格认识老中医呀。要说这种心理也不是什么虚伪，我认为是对知识的渴求，是用尽各种方法先把自己包装起来，我没日没夜赶紧往肚子里塞东西。”
　　多少年来，姜红莲这是第一次听姚文国说出这样袒露心声的实话，令她颇感震惊。这是什么内在因素发生了变化使他能够揭掉自己的伪装？她不自觉对他以前的一贯看法产生了变化。于是正色说：“你说的这些我承认。你非常有上进心，但又虚假，你从小没离开过这个生活圈，一直被某些民间代代遗留的俗恶影响着你。”
　　姚文国默默点头，感到很是自卑：“我经常拿城里的老中医做挡箭牌，背后插着这杆旗狐假虎威，就是因为自己实力差，不堪一击。细细想来真是有些自取其辱。当然外人不知道，但我自己知道呀。”
　　“对，做人要实在。人，甭管定格在生活的哪个位置，说通俗点儿，要像那么回事，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能做的事就行，活好了就行了。”
　　“你说的活好了是个啥意思？就是吃好喝好？”
　　“那是你的理解。”
　　“最近我在本书上记下一句话，说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并不是为了吃饭。嗳——我想了好几天这句话，有意思。”
　　“这话说得好。”
　　“要说活得好，咱们确实也不错了，但我总觉得这样还是活得窝囊，活得不堪。老是放不下这颗虚泡泡的心。”
　　“不至于。咱们村的老百姓活得都不如你，人家不照样活得有说有笑的？”
　　“话能那么说，但不能满足。常言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任何事情总得变。你看现在，国家的医学事业都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听都没听说过的看病方法都出来了。可我，这个小小的可怜的我，连医学院的大门也没进过，连张文凭也没有。”
　　“一时一个样，你也不错。”
　　“不，我现在老是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与其就此苟且一生，不如豁出去名扬天下。”
　　听到这儿姜红莲愣神儿了，今天他怎么这样自行惭愧呢？简直像个一贫如洗的乞丐，真是一辈子难识人心呀。
　　只听姚文国又说：“没有张文凭，看起来虽然就那么一张纸，想正儿八经挂个牌子行医人家公家都不批。”
　　姜红莲愣怔了，问：“说半天你在想啥呢？”
　　姚文国渐渐地扩开口腔肌肉无声地笑了，像喇叭坏了，画面不动了。之后才朗诵似的说：“古书上讲，‘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呀，你是想上大学呀？”
　　“然。不愧是我的妻子，真让你百步穿杨一下猜对了。”
　　“呀——还想上大学呀！这会儿是白天，你不是做梦吧？我都没那个心了。”
　　“你跟不上这个时代。我总觉得，那个成人大学在对我一声声地又招手又呼唤。那个大学的教室里，像我这样的人才配坐在那个地方。”
　　“呀呀呀，又把自己抬高了。想上的人都配坐在教室里。”
　　“这种一直折磨我的感觉，就像是拉紧了线的大风筝，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我就在地上拽着线，现在有点儿拽不住了。”
　　“你的想法也对，哪里有决心哪里就有路。”
　　“是啊。葛优德他虽然是大鹏展翅飞千里，但我这小鸟要是早飞，快飞，猛飞，呼嗒呼嗒不停地飞，我也可以早点进入林子里嘛。当然说这话已经没有意思了，我已经飞得晚了。”
　　“你老是在跟别人比较，这对自己没好处。向别人学习，做自己的事，不要用别人的优势折磨自己。”
　　“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葛优德大步流星往前走，我当小脚娘儿们吧？常言说，茶淡不如水，人穷不如鬼。咱家的经济现在和葛优德比起来，可真成了真正的地主和穷人了，当然他是地主。我在思想上已经受到了葛优德的残酷压迫和剥削。现在我才知道，他那个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神鬼莫测之术。”
　　“那是人家努力的结果。”
　　“一半是努力，其实还是命。古人早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葛优德有财命，他现在兜里装着银行，太压人了。”
　　“那你就得‘反抗’，干出一番事业来。”
　　“我一想到葛优德挣了大钱，就觉得我穷得受不了，穷得浑身发冷，就感觉活得蜷胳膊曲腿儿不敢露头。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要肚子里攥拳头，暗中使劲儿。”
　　“没治了，你就那样感觉吧。”
　　“不，我一定要迎头赶上，挣回好多好多的钱来。”
　　“其实咱家一点儿也不穷。钱，够花就行了，要那么多干啥？”
　　“干啥？花不了放那儿，宽心，那东西养人，比人参燕窝都养人。他葛优德去年一下往家寄了三万多，肯定有大钱了，肯定发得流油了。”
　　“这是好事，我高兴。”
　　“唉——话说到这儿我想起了咱们这儿干了十六年副镇长孔德旺说的一句话；‘发财要胡来，当官要后台。’我就想，你说葛优德在外面是不是在胡来才发的财？”
　　“你凭什么怀疑他？”
　　“我是随便想到的。他肯定是发得流油冒泡儿了，我必须得狠狠地奋斗。”
　　“你都快奔六十的人了，稳当点儿吧。”
　　“不，成功没有时间表。我就不相信他们说的人到五十错过了年龄优势，大势已去，什么船到码头车到站，哼，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什么五十知天命，知了天命才更知道该咋干了！”
　　“对，该干什么干什么。”
　　“现在国家的形势好，不是小好，是大好，空前的大好。允许成人自考大学，我要看看大学里是怎么教人看病的。再说了，五十多岁的人上大学，这叫大器晚成。我要在咱圪遛村，真正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认为你平常活得抬不起头来？”
　　“那倒也不是。我是想抬得更高些。等我在全村人面前闪亮的时候，我要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受不了。”
　　“呀呀呀，脑袋抬得高了要闪脖子，你这会儿脖子已经歪了。不过你上大学我支持，能行。”
　　“啥叫能行，一个字，行！说行就行，没有不行的，行不行也得上。我早就立过大志、鸿志，宁肯像鹰那样活一天，也不像鸡一样活一生！”
　　“真了不得。怪不得梦见老鹰在空中盘旋，以后再梦就梦虎鹰，更厉害。”
　　“行。在日后的天长地久中，你慢慢得看着现在的，你梦中的我。”
　　“不用梦中，不想看也躲不开。”
　　“你尽说反话，不过好夫妻才是这样说话。哈……你看着啊，我一定要攀上医学巅峰。一定！”
　　“我一听你说这话就想吐。成天想入非非，五迷三道的。睁开眼好好看，别闭着眼梦。好好学就行了，能学到啥程度算啥程度。我可说清了啊，你不是我梦中的你，我就没梦过你。”
　　“不识抬举，爱梦不梦。我就想啊，一只不想抓死牛的老鹰，那还叫老鹰？我要打起精神瞪起眼，一头闯进大学门！”
　　“你是牛呀？别把大学门顶坏了。”
　　“哈……我要狠狠地见识一番，把医学界的一个个难题，杀他个片甲不留。”
　　“你这种心态不好。其实要我说，你就在农村混个土医生算了，集中精力培养下一代吧，让她们去完成你的心愿。”
　　“不，谁的事就是谁的事。让她们替了我，那我身体这么好，那空空的多难受。我要做到两不误。虽然年龄不小了，但有志不在年高。姜子牙都高寿的人了，被文王认可后名流千古。”
　　“人家那是姜子牙，你是姚文国。我看你也就是个土医生。”
　　“拉倒。我领上文凭以后，要在医学界博他一场！”
　　“你活得真幸福，我可没你这两下子。”
　　“当然。做他个天下一流的医生。”
　　“你知道梦人自语和天方夜谭这两个成语吧？我总觉得你现在都这样了还上学，谁看着都不顺眼。”
　　“胡说。成人自考谁都能上，难道国家下发的文件里还有个括号，姚文国长得不顺眼，上岁数了就不能上学？哼，一日得失看黄昏，一生成败看晚节。快了，等着吧，咱们看晚年谁的结果最好。”
　　姚文国还要说什么，姜红莲站起了身，她明白姚文国是在以极度的自强来掩饰极度的自卑，而且越来越像是架起云头在行云布雨，不知老之将至。她要躲避姚文国营造出的这种虚幻的精神按摩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