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桃儿订婚了

　　到了这年腊月，旺儿骑着自行车到倒口湾桃儿家来就成了家常便饭。他每次下夜班就来了，晚上吃过饭要赶回工厂上夜班。桃儿照样出工，腊月里天道短，干活也轻散。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就下田了，留下旺儿在家睡觉、帮妈带花子玩、或者去菜园里帮着种菜浇水。
　　旺儿太阳晒得少，皮肤像女人一样白嫩光泽，他个子有点高，头发又浓又密。他的上衣口袋里总是装有一包烟，谁跟他碰面儿，他都掏出一支烟来递给人家。有时有姑娘婆婆们从门外过，望他笑一笑，他也要从上衣口袋里掏一支烟出来，做出要递给人家的样子。乡下女人们哪有抽烟的？她们红着脸摆着手离开，旺儿便点燃烟，自个儿叼上。
　　旺儿的28型风凰牌自行车在倒口湾的稻场里可出尽了风头。
　　这年大贵有十三岁了，腿子又细又长，她第一个由旺儿扶着学会了骑自行车。当她骑着车满稻场打着圈跑的时候，可羡慕死倒口湾的孩子们了。麻大的小儿子，许莲儿的弟弟，张三五家的老四，还有花子等一大群孩子们都站在稻场中间，欢呼雀跃摩拳擦掌地想学骑自行车。
　　旺儿公平又耐心，谁想学都可以。他扶着自行车笼头，让孩子们踩着车轮辘轳子，歪歪倒倒跑几圈过过瘾。
　　
　　有一天下午，张麻大的儿子在学车的时候把车骑到新河里去了，旺儿拼命扯也没扯住，结果两个人湿漉漉地从河里钻出来爬上堤坡。旺儿摆摆头掐掐胳膊上的肉，确信自己还活着。他坐在稻场旁发呆难过，直到花子回家把奶奶喊来，帮他脱下棉袄拧干水，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回家去。
　　旺儿脚上的皮鞋只剩下左边的一只，自行车沉入河底。他穿着一只灌满了水的鞋，另一只脚穿着袜子，水滴滴地带着一群孩子往家里走。他一走一拐，一步一个湿脚印，一边走一边打着大喷嚏，引得下工的女人们捧着肚子笑了个够。
　　桃儿妈小声要旺儿脱下鞋来，旺儿耳朵里灌满了新河水，他听不见。
　　后来有人背地里议论，这旺儿好像有点……憨，穿一只鞋走路真好笑！然不成你旺儿准备沉到河底找到另一只鞋？这下可好！一部崭新的自行车沉河心里了。这么深的水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它冲到哪儿去了。
　　“人家那一只可是皮鞋哟，金贵着呢！”
　　“旺儿上次还给我烟抽，我应该接过来带给娃他爹，让他尝尝这带白嘴儿烟的滋味。”许莲儿妈真心地后悔道。
　　“说什么呢？他知道你不会抽烟才递给你……嘻嘻！他脸皮子好薄，一说话一脸儿笑，嘴壳子像抹了胭脂的。桃儿，你们俩……亲嘴没？那味道肯定比你姥姥的甘蔗甜。”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桃儿刚开始脸皮子还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听得多了，也跟着弯了腰“嘎嘎”地笑。有一次她还从地上摸一坨稀泥巴正好砸到了二林媳妇的肥屁股上。
　　
　　旺儿下一次来，戴顶有耳护子的帽子、穿一双解放鞋走路来。桃儿在田里说，走着来既安全又可锻炼身体。她还说，谁下河摸到自行车就是谁的，我们过段时间再买部新的。人们听了笑了，说车子要是长了嘴告诉我们在哪就好了！新河有十米深，这泼泼荡荡一河水，就是扎猛子找到它了，它那么重，你以为是伸脚勾几节泥巴藕呢！
　　花子和小贵当天就争着抢着把幺爹掉水里的事告诉妈妈，花子还从门背后提出那一只鞋来给他妈看，三秀“哦，哦！”地应着。小贵遗憾地说他把我爹的鞋穿走了，我爹每次走亲戚才舍得穿的哟！
　　到了腊年二十几，旺儿上完夜班又走着来了。这天上午，三秀迟一点到大队去，她避开妈和孩子，和旺儿一起往菜园子里走。她对旺儿说：“他幺爹，你来来回回有两个月了哦！我们这方园几十里都知道桃儿找了一个街边头的吃商品粮的男朋友……”
　　旺儿不好意思点点头。三秀推开莱园子门：“家有家规，乡有乡俗，你是不是该派媒人来提亲订婚了……我们这儿都这样，看中了相处几次没意见就定下来！”
　　“订婚？要订婚啦？我回去找爹商量……爹都听妈的，妈……都听春兰的！”旺儿一着急就有些结巴。
　　三秀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了，她低头扯两颗白菜以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回家的路上，三秀递给旺儿二十块钱，要他回去后再买一辆自行车。车掉河里了，莫非我们就再也买不起一辆自行车？
　　旺儿的脸有点红，怎么也不肯接三秀的钱。三秀把钱塞到他的棉袄口袋里说：“拿去，我们等你来过门，哦，就是订亲的时候作礼物骑过来，最好是凤凰26女式的，让倒口湾的姑娘婆婆看一看，我妹夫买得起自行车也娶得起桃儿！”
　　旺儿慎重地点头说：“我的工资都交爹了，爹说攒着给我娶……”
　　三秀脱口而出“乖！”平时跟花子说惯了这个字，今天竟然用到未来的妹夫头上。她不禁暗自好笑，又低声嘱咐旺儿，“你别告诉桃儿说买车我给你钱了噢！”
　　旺儿乖乖地点头答应，说这几天回去告诉爹。三秀轻轻地吁一口气，就去大队上班。
　　这些天，公社天天召开各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和妇女主任开会，学习上面的指示精神，批斗会要逐渐停止，民兵要解散减员，知青要返城，工作组成员也要返回原单位等等，党的方针政策都得从基层做起。
　　男方派来求婚订亲的还是姥姥的邻居柳婶，旺儿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驮着她。柳婶挎了个大挎包，挎包装着两段布料，两瓶酒，两袋点心，还有两双鞋袜。三秀这边指派的媒人是邻居许莲儿她妈。
　　双方媒人在饭桌子上客客气气地见了面，碰了杯，高高兴兴地为两个年轻人订了婚。
　　到了晚上，天越来越冷，风一阵紧似一阵，旺儿与柳婶就要走着回家了，彭老幺刚喝了点酒，他一挥手要旺儿把车骑回去，说这么远的路！
　　旺儿朝三秀看一眼，说不骑不骑，这是给她（桃儿）买的，是订婚的。不能骑！三秀假装没听见，她正跟莲儿妈说话呢！
　　桃儿喊住了他，要他把车骑回去：“下次再骑来呗！”
　　小贵扯着旺儿的衣角怯生生地问：“上次你穿我爹的鞋呢？”
　　花子指着墙角说：“幺爹，你那只皮鞋还要吗？猫又趴在上面睡瞌瞌了。”
　　旺儿望着两个孩子笑笑作为回答。他不好意思地从桃儿手里接过自行车，向大家挥挥手，柳婶笑吟吟地坐上自行车座架上，两个人一眨眼就驶出了新河堤。
　　柳婶老远了还举着她的手摇了又摇，这些年她看着三秀她们几姊妹进进出出姥姥家。眼下桃儿要订婚，旺儿妈找上她的门，央她出面保大媒。她今天来了，把事儿办成了，真好呵！
　　吃饭前，柳婶私下里与三秀在桃儿小房里密谈了好大一会儿：旺儿他爹这年把打算把旧房拆了做新房。四个孩子两根头，旺儿妈死得早，后妈心眼倒不坏，就是把她男人掐捏得紧巴巴的。她生养的三个孩子，数老大春兰最刁蛮最难缠。旺儿爹这两年运道好，手里权大得很，城里单位来占地招工全由他说了算。柳婶说，我们就要摆摆架子，他不把房子做恭正不把全房傢具打好，我们桃儿就不嫁！
　　三秀顺着柳婶的意思说：“那是那是，今后桃儿就要您关照了。”
　　
　　到了第二年夏天，紫菱从城里回来，她为紫荷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是一家橡胶厂，专门生产套鞋水靴，有吃有住的，每月能有十几块钱领。要不是新增加一条流水线车间，哪里塞得进去几个人的？你以为弄一个乡下人进城到工厂上班容易吗？
　　无论姐姐怎么说，紫荷摇着头坚决不去城里上班，她在灭螺队挺好的，她的男人可能不久就要调回城里了，回城了他就到医院去工作，她得守着他一直到结婚。张麻大无计可施，她眼眉儿一转，就派小儿子把三秀喊过来。
　　张麻大与三秀因为紫荷顶替桃儿进了灭螺队而心存芥蒂，有段时间两个人别别扭扭的很尴尬。直到紫荷不小心有了身孕，三秀姐妹瞒着她找到紫菱把事情处理得妥妥贴贴的，张麻大知道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张麻大呀张麻大，你在倒口湾生长几十年，可知道彭老幺这一家人，从老到小都是菩萨心肠仁义敦厚，你可真不敢辜负他们不忍欺负他们呵！
　　可那次顶替实属无奈，也是他老朱不得已而为之。那天，老朱喝了点酒，本来是半夜从后门进来亲热一番就回去的。不曾想，两个人行了云雨之事后居然抱在一起睡得了。紫荷半夜冷醒了，掰门进来找一床被絮加床上，结果给她撞了个正着。她不闪也不躲，拖长声音带着怨恨喊一声：“妈一一”然后一跺脚哭着摔门而出。
　　没过几天，紫荷进了灭螺队。张麻大心儿像明镜似的。她是既高兴又难过。老朱安慰她道：“桃儿还小，机会多的是，我会补偿给她的。宋水远到大队食堂做厨子不就是我安排的吗？她彭秀兰当大队妇女主任不也是我提拔的吗？”
　　又过了一些日子，那天，天下着雨。张麻大穿了雨衣和套鞋，上街找大女儿要了猪肉票。她割了两斤猪肉，称了几斤香干子，把三秀两口子和她的三个孩子，还有桃儿一起接到家中好好地吃了一顿。
　　张麻大举着杯在饭桌上说，我紫菱说了，桃儿也不小了，莫非她要在倒口湾抠一辈子泥巴的？让她进城去做临时工吧！你看落翠两母女，要不是我老大，她能嫁给公安局副局长？她们娘儿俩的户口早已经上了，现在吃城市商品粮，住公安局行政大院，哦哟，那楼好气派呵！
　　三秀吃好喝足抹抹嘴，她听了张麻大一番话，她跟水远商量了一下，立即决定让桃儿去城里做临时工。做临时工总比种田好，起码风不吹雨不淋太阳晒不到，起码不用天天弯腰撅屁股在泥里水里爬！让她长得白白嫩嫩的做旺儿的新娘不好吗？也让她赚点钱多办点嫁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