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紫荷打胎了

　　紫荷怀了灭螺队队长的孩子。
　　她吞吞吐吐小声轻气儿地把这个讲给桃儿听，桃儿吓得不轻。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告诉了二姐。三秀左思右想，抽空到城里去找紫菱。紫菱说千万不能让妈知道了，我的天！她知道了一定要找那个男人拼命的。于是她和三秀设计好，说她自己又小产了，要紫荷来照顾两三天。
　　几天后，紫菱男人用自行车送妹妹回倒口湾。紫荷的头靠着姐夫的背，手扣着他的皮带绊儿，脸和嘴唇都没有血色，一缕长头发从左边额头飘向右边脸颊。
　　桃儿当晚去看她，紫荷小声说一句：“像蚂蚁子夹了一下，不疼。就是心里有点慌。”桃儿无语，心里想你的第一个孩子还没长成人形，就被人从肚子里挖掉了。你不心疼啊？
　　紫荷告诉桃儿，姐姐不准她到灭螺队去上班了。若坚持要去，她把这事告诉妈，让她到灭螺队闹得鸡飞狗跳。姐姐要她休息几天，就去街上工厂里找临时工做，吃住都在厂里，每月有十几块钱呢！
　　桃儿问紫荷自己怎么想的，紫荷摇头说不知道。她只想见到那个男人，她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
　　他们俩相隔十几岁，究竟是走到了一起，今后又怎么走下去，紫荷吞吞吐吐不肯说也说不清楚。
　　三秀去灭螺队为紫荷请几天假，她找到队长，跟他作了一番长谈。队长说话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坚决：只要女方家人没意见，他愿意娶紫荷做自己的妻子，可回城也可在农村安家。他的父亲早年去了印尼找他弟弟，至今生死不明，母亲和三个妹妹在城里纺织厂工作。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三秀还能说什么呢！
　　再过几天，紫荷就去灭螺队上班了。三秀提心吊胆，万一两个人又拢堆抱在一起睡了，又怀上孩子，这可如何是好？三秀决定去找张麻大。
　　二林说张麻大请了一天假去城里看她大女儿。三秀知道，她与紫菱一见面，紫荷这事就瞒不住了。
　　一年一望又快到头了，就好比割一垄稻子，再怎么劳累怎么辛苦，一伸腰一抬头已经放倒了许多时辰。等张麻大那天晚上主动来找三秀说话的时候，桃儿和紫荷两个人已经牵着手，穿过路边倒垂的杨柳枝，往长湖边走去。
　　
　　紫荷已经有十八岁了，人流半个月后她又活蹦乱跳了。她的肩膀和乳房灵活而丰满地包裹在衣服里，每走一步，它们都俏皮地跳动着，闪动着青春的节拍。她的眼角透着笑意，嘴唇嚅动着粘乎乎的光泽，就好像她刚刚品尝了人生最好的美味一样。这丫头，跟半个月前蹲在桃儿窗下哭泣的蓬头垢面的紫荷判若两人。
　　相比之下，桃儿皮肤略黑，脸色有些黄，衣服也很老成，她的屁股和胸脯也还没长丰满。前段时间割晚季稻，有那么几天正好她身上来了月经，几竹杆子割谷的任务倒下来，她拼了命地割，这把镰刀用钝了，又换成田埂上另外的一把锋利的。晚上下工回家，一双黑赤脚，腰里别着两把镰刀，裤子口袋里还揣着浸着污血的草纸，桃儿眼睛都挣不开、走路都打晃，回家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要是进了灭螺队怎么会受这份罪？
　　
　　早季稻割完了，队里统一放一天假。桃儿就在田园里摘几把菜去街边头姥姥姥爷家去。
　　上一次去姥姥家，是春未五月里一个下雨的日子。那天桃儿挎着半篮子桃子，路过离姥姥家不远的菜地时，被田里割圆球白菜的女人们叫住了：“桃儿，你来看姥爷呀？”
　　桃儿认出是姥姥隔壁的柳婶子，她女儿小玉正好跟自己是一年的。
　　“桃儿，你找到婆家没有？你有十六七岁了吧？”
　　几个女人把菜用筐子装来堆放在路边，她们说你拿两颗菜回去要姥姥炒了你吃，新鲜着呢！桃儿站下，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桃子来递给她们，反正姥爷没牙啃不动，姥姥也吃不了几个。
　　女人们拿起桃子在衣服上擦一擦就往嘴里送，她们边吃边说甜。那些挑粪桶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往这边走来，他们看见了桃儿看见了桃子，眼睛就转不动脚步也停了下来。
　　柳婶子说：“好标致的姑娘伢，都快被太阳晒焉了，怎么晒得这么黑的？
　　“一段时间没看见她，转眼就长成个大姑娘了！哪个没找到对象的，今晚抢着去提亲啊……这桃子好甜啰！”
　　有个年轻点的男人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笑嘻嘻地大声道：“我，我要，我晚上就要我妈过去提亲！”
　　“旺儿，你倒不傻！你妈不是说你未来的媳妇不是商品粮户口谈都不谈吗？”
　　人们一起说说笑笑地拿旺儿打趣，桃儿瞥他一眼，见他儍笑着脸红到脖子根了。旺儿就住在姥姥的后门口柚子树下的瓦房里，姥姥常站在屋檐下与院墙外的旺儿妈说话。他家有个二伯脑袋不灵光，二伯有四十多岁了，歪肩膀扭脖子终身未娶，他常年挎只篮子去拾柴禾，然后把柴禾码北院子角落。
　　这次桃儿来，看见远远的蕃茄田里有几个戴帽子的女人在摘番茄。田园埂上有许多箩筐里都装满了红色的果子。
　　
　　吃饭时桃儿就问姥姥，这田里怎么没几个人的？姥姥说，两个月前又被哪个厂占了几块田，一下子招进去十几个人。柳婶子的小玉，后头的旺儿都进厂上班了。
　　桃儿“哦”了一声，心想要是我十岁那年不回倒口湾该有多好呵！
　　旺儿都上班了呀？她瞅一下姥姥后院的柚子树，双手搓一搓，几步就爬到树上去了。
　　“果子败了，又小又酸，小心掉下来呀？”姥姥站在树下喊。
　　桃儿站在树桠上，朝旺儿院子里望去，他的傻二伯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正两手反背着扯着一条毛巾在背脊上擦背，旺儿的妹妹站在院子里收衣服进屋，有个白白净净的男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他打着赤膊，穿着花短裤，脚穿一双拖鞋，腿子正有节奏弹动着，正聚精会神地翻一本小人书。
　　桃儿知道那人正是旺儿。
　　“姥姥，树上面还藏有几个青柚子，拿个篮子放树下呀！”桃儿站在树上大声喊。
　　旺儿听见了，他趿上拖鞋，几大步往院墙跟前走来，两手扒在砖头上往树上看。桃儿站在树上，摇摇树枝，对着旺儿甜甜地笑。
　　旺儿朝树上喊：“桃儿，你来了？”
　　桃儿点头，摇下几片片树叶：“你去工厂上班了？真好！”
　　“还没转正，等下一批！”
　　姥姥端着个小盆张开两只小尖脚说：“你往下丢啊！”
　　桃儿笑了，继续唬弄姥姥：“我摘不到，手够不到长。”其实树上哪有什么青柚子，那只不过是她故意大声说话，让旺儿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来了。
　　姥姥不知道桃儿的心思，说下来下来呀，小心摔坏了！摘到了也没人吃。
　　桃儿像个听话的乖乖女一样从树上溜下来，旺儿的眼睛从树上到树下一直追随着桃儿看。
　　
　　桃儿刚刚进屋洗把脸，就听门口有人说：“奶奶，你家水缸还有水吗？我帮你挑一担水回来？”是旺儿的声音。
　　桃儿揭开水缸木盖，朝旺儿笑一笑：“只剩半缸水了，走吧！我帮你轧井去。”
　　旺儿挑着两只小水桶，桃儿跟在后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往井边走。桃儿说：“还以为今天看不到你呢！姥姥说你天天上班，小玉也进工厂了。”
　　旺儿扭头望着桃儿笑一笑。
　　桃儿撅起嘴巴轻声说：“人家还以为你上次在菜地里说的是真的哩！”
　　井边有三两个女人在洗衣服，她们眨着眼努努嘴朝旺儿和桃儿看过来，低声嘁嘁地笑着说：“还两个孩子真挺般配的哟！吴伯伯的外孙女一下子就像高梁杆子窜这么高了？”
　　旺儿脸一红：“她说，春兰……她们说你是湖里的，很难上户口的！她说，上户口求爹爹告奶奶的好麻烦！”
　　这个“她”，是旺儿的继母，春兰是旺儿的大妹。
　　两个人把水挑回家，姥姥连声感谢旺儿。旺儿看见桃儿眼圈有点红，眼泪水都要掉下来的样子。
　　他离开时怯怯地看桃儿一眼，轻声细气地说出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两个字：“等我！”，可他底气不足声音又小，桃儿没听到。
　　桃儿回倒口湾后，心里那个气呀，你们种菜就高人一等？挑大粪浇菜苗，呸！臭死个人！嫌我是农村户口，你菜农户口吃商品粮有布票糖票就了不起？桃儿气得眼泪直流，发誓再也不想去姥姥家了！
　　
　　桃儿回来第五天后的上午，女人们在田里翻稻子打捆儿，男人们用芊担往稻场挑谷子。突然张兜子女人喊着桃儿说：“你姥姥来了，桃儿，旁边打伞的那女人是哪个？”
　　满田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姥姥穿着一件白纺绸上衣，一条灰裤子，提着黑包包戴着一顶大草帽，正迈着小脚走在新河堤上。她的旁边还真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打着花洋伞女人，那女人也穿着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桃儿定睛一看，认出她是旺儿的后妈。
　　桃儿心里乐开了花，嘴巴上却嘟嚷道：“看不清楚，可能是到我们乡下来买鸡买鱼的吧！”
　　“肯定是来向我们桃儿提亲的！桃儿，家里能不能做出几碗好菜端上桌子的？要不，叫六叔帮你下网弄两条鲩鱼起来？”二林媳妇快人快语地说道。
　　桃儿点点头拔腿往田埂上走，她挥汗喘气的时候又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这样跑回去，一头汗水两脚泥巴，太心急太不值价了，给旺儿妈看破了可不好。再说，妈还不知道杀只鸡找六叔买几条鱼吗？
　　桃儿趁男人们都背着身子挑谷子往远处走，她左看看右看看，确实没人后便迅速地解开裤腰带子朝田里小解，然后若无其事地再回到田里去打谷捆儿。
　　旺儿妈既然来了，还跑得掉吗？再说我爹是什么人啊？这年把儿提亲的做媒的楞头青自己撞上门来的，我爹早就胸有成竹应付自如了。他丢几句话滑顺顺油光光地水都点得燃灯：“我这小丫巴子，给她妈她几个姐宠坏了，感谢您家看得起。她还小，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