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城里的自选市场

　　年底，冷风嗖嗖地刮得树枝呜呜地颤动着像哭泣一样，倒口湾的人们怀着悲痛的心情送别了老队长张老六。那阵势可不小，光斜着往肩膀上系白绸布的孝子就有二十多个人。
　　年底田里活儿不忙，再加上阴雨连绵，人们聚在一起开会比种田的时候都还多。二林嘴巴里新鲜的词儿层出不穷：拔乱反正，承包到户，个体经营等等，女人们开会必穿针引线纳鞋底儿，男人们抽着味儿很呛人的黑叶子烟，小屁孩们在前门口屋后头追来跑去，那些鸡呀狗的被他们撵得惊声选起，四处逃窜。
　　这一年春天，队长二林和张三五家都砌了红砖青瓦房，开会的地址自然就从彭老幺家移到了张二林家。反正彭老幺一个开会的人都没有，桃儿已经去姥姥家有一个多月了。
　　
　　桃儿十八岁这年十月，她听二姐的安排，背着收拾好的衣服鞋袜，驮着梱好的一床被絮，骑着自行车到城里去做临时工。对外声称姥爷病得很重，得去照顾他一段时间。旺儿这些天天天上白班不能过来，三秀把妹妹送到厂门口。
　　眼下政策松了些，不出工不务农也不会扣工分，队长也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据说周边有的大队和生产队都分田到每家每户了。
　　三秀心里盘算着桃儿这几年在生产队拼死拼活地挣工分，加起来分的几个钱都不够她扯两件好衣服穿！她自己当大队妇女队长有几年了，妹妹沾了什么光讨了多少好处？有时，三秀觉得挺对不起桃儿的。
　　这一次，三秀下了决心：找准机会让桃儿早点离开倒口湾，她不想看到妹妹在田里栽秧割谷砍杂草，这次离开了就再不要回来了，一直到嫁到街边头姥姥跟前的旺儿屋里去！
　　三秀嘱咐桃儿：在工厂里听领导的话，舍得出力气，不跟人争长短。
　　接待桃儿的是个女的，别人喊她彭主任，桃儿心里一喜。彭主任带她把自行车放在车棚里，然后安排她住进宿舍里。她问桃儿说：“这凤凰车是你的？”
　　“是的，我姐……给我买的，她要我回家骑，还有去姥姥家骑！”桃儿小声回答。
　　“你们家很有钱哦！我们厂里也没几个人买得起这种牌子的车！”
　　“我们家没钱…我姐是大队妇女主任。”
　　“你姐是大队干部？她干嘛送你来做临时工？”
　　桃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提着棉絮把花布包换到另一个肩膀上。
　　
　　还没进宿舍门，迎面走来一个卷卷花头发的约莫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她向主任挤挤眼睛说：“主任，厂里招来了个黑美人呵？”
　　“嘁，就你长得白！”
　　那姑娘捧着两手尖着嘴巴挨着彭主任耳边说一句悄悄话。说完用眼梢朝桃儿瞥一眼，桃儿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只好和气地冲她笑一笑。
　　宿舍在二楼，屋子不是很大，屋子里摆着两排两层床铺共八张床。床中间只有米把宽的走道，有一上一下两个床位没有铺盖行李，床铺上还睡着一个人。
　　主任指着两个铺位问桃儿喜欢哪一张床，桃儿指一指下铺说：“就这儿！”
　　那卷卷花头发的姑娘突然走到桃儿跟前说：“下面这床既西晒又有点飘雨哦，我睡觉又喜欢翻身，彭主任，您说是吧？”
　　“她喜欢这张床就这张床，上下铺搞好团结，友好相处！她也姓彭，是我家门呢！”
　　“您彭大主任的话谁敢违背！”
　　“小彭，你今后叫她罗姐，在宿舍里保管好自己的东西，小声说话，上夜班的人要休息。好，明天上车台学习实践，一个星期后正式分班上操作台记工资。”主任说完就出门了。
　　桃儿点点头，她看见下面床上放着一口上了锁的箱子，箱子旁并排放着三双鞋子，还有塑料脸盆和桶子以及镜子生发油等等。她把行李放在床的角落，轻声问卷卷花道：“罗姐，这些是你的吗？”
　　“是呵，是我的。你现在就要铺床睡觉吗？”罗姐对桃儿即将成为她的下铺有些不满，她说话的语气冰冷生硬，毫不掩饰，但她还是把东西一一搬到上铺上去或者塞在床下。
　　铺好了床，桃儿从花布包上拿出刷牙的喝水的吃饭的杯子和碗放在床头。她看见宿舍里几张床下都有盆子桶子和纸箱子，她就想去街上逛一逛买点必需品回来。
　　她知道沙市一个叫便河的地方，上半年新开了个很大的百货自选市场。有一次桃儿和棟果子卖完菜后从这儿过，还在地摊上买了两条短裤头呢！那儿衣服鞋袜床单被套锅碗瓢盆什么都有得卖。她把二姐给的钱从花布口袋里拿出来，放进棉袄口袋里，就骑车去市场买东西。
　　有自行车可真方便呵！桃儿不一会就到了自选市场。她锁好车，扯一扯衣服下摆，就随着人流走进市场
　　
　　市场由许多卖家联合而成，卖衣服的占了市场的半壁江山，鞋子袜子丝巾搭巾要有尽有，连毡帽子耳护子袖套子也有不少品种供你选择。老板热情地接待买货问价的人。
　　圆圆转转几百个铺面，商品多得让你眼花缭乱，漂亮得让你爱不释手。所有的东西一律不要票只认钱，衣服你可试穿可以讨价还价。桃儿在一个铺面看见一个买毛领棉袄的中年女人试了三件都不满意，桃儿觉得她真挑剔。店老板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笑嘻嘻送走买衣人，不气又不恼又转过身来热情地接待桃儿。
　　桃儿很老实地说：“我只看一看，我刚到厂里上班，没得钱。”
　　姑娘夸自己的棉袄很好卖又便宜。桃儿知道口袋里的钱不能乱花，她得赶快走，免得给姑娘七说八劝说动了心，桶子盆子还没买哩，还得留点钱买饭菜票呵！
　　逛市场的女人们可真多，她们都长得白白嫩嫩，穿得干干净净。或三三两两前后走着说笑着，或两三个人勾腰搭背并排边走边看。她们并不着急买什么，只在市场走一走逛一逛。
　　桃儿孤零零一个人在人缝里穿行。她皮肤黝黑眼睛倒不小，一件紫色棉袄不仅旧还有些窄，棉裤厚厚的笨笨的，鞋子还不错，是旺儿订婚送过来的黑平绒鞋，唉，哪一家的衣服都比她身上穿的好看！
　　当她抬头看见许多卖日杂塑料的门市时，她快步走过去选好所需的几样东西，付了钱便要回厂里去。
　　在一家卖纱巾围脖的门店旁边，桃儿放下桶子盆子，她摸着一条柔软的红纱巾舍不得松开手，可她口袋里真的只剩下买饭菜票的钱了。她看到胖胖的老板娘刚收了顾客的钱很客气地向她走过来，她笑着摇摇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提着一只红桶子，在一家贴着招工的童装店停留下来，店家白纸红字写得清清楚楚，招两名二十名左右的女性服务员。桃儿是读过几年书的，纸上面的字她都认识，只是不懂工资面议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看人的像貌给钱吧，那不是书上说的以貌取人吗？
　　桃儿本想壮着胆问一问老板招不招农村户口的乡下人，可挂在墙上的一件很惹眼的男孩棉袄吸引了她的眼球。哦哟！这衣服又柔软又挡寒颜色又绚亮，可真好看啦！花子穿了去上学不晓得有多好！桃儿在心里想好了，等我上班有了钱，一定到这家来买这件衣服给花子过年穿！
　　
　　在自选市场大门口，桃儿看见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在卖热乎乎的熟玉米。她闻到玉米香味就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但她是不会掏钱买玉米棒的，家里菜园里就有，想吃下次回去摘了煮几个，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桃儿回到宿舍后，赶快去厨房买饭菜票吃晚餐，一毛角的饭菜把她撑得饱饱的。她人回来了，心还在自选市场。现如今这个世界，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呵！
　　桃儿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已经敞开了她宽厚的胸怀，即使你是个乡下人也可以走进她触摸她，融入到她的血脉。
　　桃儿已经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故土，她走进了城市走进了工厂，关键是她在自选市场大开了眼界。她的心是激动的欢快的，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我就不相信除了泥巴和田地，就没我桃儿的立足之地容身之处！
　　晚上，桃儿睡在宿舍里的窄床上。七八个人在米把宽的床之间、在只能容一个人转过身的洗手间里，洗澡洗衣服大小便。桃儿一让再让，微笑着让所有的人都冲洗完毕，她才提着新盆桶进了卫生间。
　　
　　睡觉的时候，上铺的卷卷花翻来覆去像一盆火烤着她的屁股。桃儿忍着不吭声，可她折腾累了又叹着气嘟嚷着说：“烦死了，这箱子放在床上腿都伸不直了。”
　　她对面的铺上的女孩说：“哪个要你提这么大个木箱子来宿舍的？你以为是出嫁呢！”
　　“罗姐，把箱子放中间空床上呗，何必跟自己赌气？”
　　“偏不，新来的能做几天还打个问号呢！妈的这破厂子每个人进来学习十几天才计工资，这不是工人阶级剥削咱们贫下中农吗？到自选市场去试工，最多试工一两天，每天都包吃喝的！”
　　桃儿慎记二姐的话，少说话，不与人一争长短。学习十几天是有点长，吃喝都是自己的真划不来。那就将钱学艺，学艺赚钱呗！桃儿这样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一个礼拜后，桃儿休一天，她到姥姥家与旺儿见了面。他们俩决定去自选市场逛一逛，补充一点生活必需品，比如雪花膏卫生纸等等。
　　旺儿和她手牵手逛了几圈买了点东西出了市场。原来停车的位置上，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已不见影踪。桃儿手里攥着冰冷的车钥匙，气得脸色铁青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旺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站在那儿像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