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曹博士
作品名称:那年的大学 作者:江舟 发布时间:2020-12-04 15:33:52 字数:12362
有那么多老师同时断炊呢?他遂认定皮宏中没有说实话。什么系里的老师给他打电话,一定是他主动拿这萝卜去走关系的。
文穿的父亲原来是位民办老师,人非常敬业,深受学生喜爱,但却生性秉直,不懂得和领导搞关系,后来学校裁人就被裁了下来。而那些业务不如他的,反都留下了,而且最后一个一个都转了正。过了半辈子,他才明白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之类的、自己曾深信不疑的至理名言,都是迂腐之词。不想让儿子再遭自己的覆辙,就叮嘱文穿返校时,给领导带一些家里的土特产。然而父亲的良苦用心,并没有打动文穿。此刻的他正处在“迂腐”之时,把“纯洁的自我”看得高于一切,最不齿的就是靠巴结领导扶摇直上的做派。他的逻辑显得有点可笑:假若领导因为给他送东西才欣赏自己,就说明领导欣赏的是“东西”而不是自己;而一个只知道欣赏“东西”的领导,也根本不配接受自己的东西。因此,最后的结论只能是:没有必要给领导送东西。文穿走的时候,父亲一直把他送到车站。望着文穿固执离去的背影,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心中泛起了丝丝酸楚,想儿子今后的路恐怕也不会顺畅。可人生是趟单程道,酸甜苦辣都得自己亲自去尝,谁也代替不了,只得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皮宏中把要送的萝卜都送去后,就把剩下的那像女人乳房似的两个用刀切了,弄了一盆凉拌菜,又拿出一瓶二锅头,两人开始对饮起来。皮宏中一边吃喝一边说:
“要喝酒,就喝这二锅头,够味,这才是真正男人的酒。”
文穿喝下一口,立刻辣得他喉咙直冒烟,但唯恐皮宏中讥笑自己不是男人,又想到今后要在场面上混,就得什么样的酒都能喝,便暗暗咬咬牙,把喉咙里要冒出的烟逼回去,不住地点头称是。
皮宏中赞美过酒,又开始赞美起自己亲手做的菜:
“别小看这萝卜,这可是最好的下酒菜。文大秘书,你知道这萝卜有甚独特的功用吗?”
文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皮宏中说:
“这萝卜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通气。有甚不顺心的事,吃吃这萝卜,喝口二锅头,保证恩怨全无。”
文穿说:
“老皮,你新婚燕尔,正春风拂面,还能有什么不顺心呢?”
皮宏中喝下一大口酒,似乎轻叹了一声:
“人是吃五谷杂粮长成的,身体里的经络像河流一样纵横密布,哪能没有堵塞的时候,要不,人为甚要放屁呢?”
文穿一听忙做一个打住的手势。他从小就得了一种洁癖,在进食的时候,一听到屎尿之类的话就反胃。
皮宏中没理会他,哈哈一笑:
“看你这样,连个屁也闻不得,能不生气?”
笑罢,皮宏中开始用筷子大把大把往嘴里夹萝卜条,不知是向文穿表明,他的食欲决不会受到不洁之语的干扰,还是肚里真的憋满了气,急需大量的萝卜素去顺通。
皮宏中的确有点不痛快。在送萝卜的时候,别的领导都很顺利,可最后到了系主任邓之慎那里,却出了岔子。初到邓之慎的家,其老婆见皮宏中提东西来,很是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茶。邓之慎也掩饰不住喜悦之色,谦让道:“到家里坐坐就坐坐,还带什么东西呀。”然后两人寒暄一阵子,皮宏中就起身告辞了。等皮宏中一走,邓之慎两口就忙打开袋子,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礼物。打开一看是萝卜,立刻就泄了气。邓之慎教学用的试验地,他老婆在里面种满了萝卜。他们家一冬天就吃这个,吃得见了萝卜就腻歪,现在还有一大堆烂在储藏室里,不知该如何处理呢。邓之慎想,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接受了这年轻人的礼物,今后就得丧失掉训导他如何清白做人的权利。如果接受的是烟酒之类的礼品,这权利丧失就丧失好了,可为了几个无处扔掉的萝卜,这权利丧失得就太冤枉。他便让老婆追了出去,硬是把那兜萝卜退给了皮宏中。
掂着那兜没有送出去的罗卜,皮宏中心中满是郁闷。带回宿舍,又无法向文穿解释,到了单身宿舍门口,就一把把它扔进了垃圾池里。
两人喝了一阵子,文穿突然说道:
“老皮,你这萝卜外交可有点老美的做派呀。”
皮宏中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老美是甚?”
文穿说:
“老美就是美帝国主义呀。当年美帝国主义拉拢第三世界的兄弟不就是用的这萝卜。”
皮宏中说:
“你说的这是甚呀。美帝国主义用的是胡萝卜加大棒,我这可是萝卜,不是胡萝卜,而且只有萝卜,没有大棒。”
皮宏中说过后,也闹不清自己是表达了些什么,脑海里漂浮的全是那兜送不出去的萝卜,就用眼睛盯着文穿,说道:
“文大秘书,能不能透漏一下,你走关系用的甚,该不会也是这老美用过的萝卜吧?”
文穿说他根本就没走关系,皮宏中不相信:
“文大秘书,不够意思呀,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同室兄弟,你还给哥装?谁不知道,能进行政楼上班的,哪一个不走关系?”
文穿听后想,皮宏中这分明是在说自己是通过走后门才进校办的。能进校办,他也没想到。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感到意外,但他确实没有走什么关系。他觉得这是一个事关自己人格的问题,就急欲自证清白:
“老皮,别人怎样,我不知道,但对天发誓,我真的没走关系!”
皮宏中不明白文穿对“走关系”会如此敏感。他觉得“走关系”和“走后门”不是一个概念,会走关系是一种能力,《关系学》不是都已经开始在大学课堂公开讲授了吗?文穿的誓言并没有打动他,他想越敏感就说明越有问题,所谓欲盖弥彰;不走关系能进校长办公室?哼,打死他也不相信。朋友看破不说破,他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多了,就埋起头来,把盆里剩下的萝卜条吃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文穿路过单身宿舍前的垃圾池时,见做清洁的师傅提着一兜东西在喃喃自语:“如今的年轻人太不知珍惜东西了,这好端端的罗卜,说扔就扔了。”文穿猛想起昨天晚上皮宏中跑完最后一趟回来前,听到宿舍楼下“咚”的响了一声。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宿舍楼里不时有人深更半夜往外扔垃圾,现在他才明白,原来皮宏中的萝卜外交进行得并不顺利,怪不得他在喝酒时说了那么多萝卜顺气的话呢。他庆幸自己没有给秦主任送东西,假若去送了,也像皮宏中这样吃了闭门羹,那该会如何尴尬呀。
开始报到上班了,校园里人来人往,重又充满了人气。文穿想,这学校就像是一个大戏台,放假时,曲终人散,变得冷冷清清;开学时,锣鼓家伙一响,一个个就像冬眠的虫子一样,从地下钻了出来。过了一年,仿佛又活了一回,彼此看着对方,浑身上下都是新鲜的。
文穿穿梭在这新鲜的人群中,敷衍着不断投来的微笑和寒暄,内心却惦记着米泠。他不住地回望着米泠宿舍的窗户,可看到米泠的窗户仍一直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就纳闷:都报到注册了,为什么还不见她的身影?心里就像装着一件沉甸甸的东西,无法放下。等到了办公室,小马递给他一封电报,打开一看,电文写道:飞机误班,代为请假,米。看到那个“米”字,他激动得像触了电一样,禁不住一阵颤栗。他想这电报一定是米泠发的,因为教师中姓米的就她一个人。飞机误班?莫非米泠真的去了澳大利亚过年了?然而,这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现在他只关心一个问题:为什么米泠要让自己为她请假?她为什么不找别人,比如黄未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让他确信米泠对自己至少抱有好感。他一遍又一遍端详着那电报,想这个米泠也够“吝啬”的,一个字也不肯多写,把自己的“名”省去不说,托人帮忙,总该用个“请”字吧。但又想到没用“请”字,就说明米泠没把自己当外人。这个结论给他带来了一阵幸福的晕眩,立刻有了一种和米泠亲如一家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把电报贴近鼻孔,想从中嗅出一丝米泠的气息。可他高兴得晕了头,忘了电报纸不像信函,不会和米泠有任何肉体的接触。即使他从电报里嗅出了女人的体香,那也是译报员的,和米泠全无关系。
文穿替米泠办完请假手续后回来,见办公室里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本以为是哪来的客人,没料想宋植向他介绍说是刘主任。宋植介绍后,这个刘主任就主动和文穿握起了手。他一边握手,一边亲切地说:“这就是我们办公室新来的大学生小文吧。”文穿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这人是办公室副主任刘文报。他一来校办上班,就听说有一位叫刘文报的副主任,但他报到时,刘主任已到外地学习,一直没有谋面。突然出现的这个刘主任,让文穿耳目一新。这学校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大都穿清一色的中山装,和乡镇干部没有什么区别,而眼前的刘主任,却西装革履,一派儒雅之气。一般上司和下级握手,也就是轻轻敷衍一下,然而,刘主任和他握手时,不但握得很紧,而且还上下摇摆了好一阵。
和文穿寒暄过后,刘主任说他和大家好久不见了,又特别说和小文是第一次见面,邀大家中午到他家小聚一下。说罢,就先告辞回家准备酒菜去了。等到了中午下班时间,宋植、文穿和小马便一起结伴到刘主任家。端上酒菜后,刘主任思忖不叫一叫秦正怀,在这些部下面前会显得自己小气,就故作幽默道:“遍插茱萸少一人呀,这秦主任怎么没来?不行,少了秦主任可不行。”然后,他就给秦正怀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秦正怀的爱人叶素贞,说秦正怀不在家。听到说秦正怀不在家,他松了一口气。假若秦正怀来了,今天的正座就得让给他。在办公室里,事事受制于他,那是工作关系,没办法,但在自己家里办个酒宴,还要硬插个顶头上司,他就一百个不情愿。他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自己既送出去了人情,给部下留下了个大度形象,又保住了酒宴的话语权。打过电话后,刘文报开心地对大家说:“秦主任不在家,当主任就是忙呀,连吃饭的自由都没有。今天就不等他了,改天咱们再专门开进他家去。”
其实,此刻秦正怀正躺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电视,他知道刘文报在家摆酒场。他想到这个时候才想起给自己打电话,分明就是不让自己去,便故意不接电话。秦正怀爱人接完电话后,他从沙发里直起身,点上一支烟。秦正怀没有烟瘾,只是在想心事的时候才吸上几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这个刘文报真不消停呀,一回来就忙着收买人心,难道还想当张国焘不成?
刘文报很开心,可酒宴却进行得有些沉闷。大家例行公事地劝过一番酒后,宋植说他有一个材料急着要赶,就先离了场。宋植走过,停了一会儿,小马也找了个理由走了。最后,就剩下文穿一人。看着宋植和小马先后离去,刘文报的开心一扫而光。他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急着有事要办,而是因为秦正怀没有在场,害怕得罪秦正怀,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秦正怀家,忙着讨好他呢。文穿看出了刘文报的不高兴,怨宋植和小马没有礼貌,有什么急事不能等聚会完了再去办呢。刘文报调整了一下情绪,问文穿道:
“小文,你没有事急着要办吧?”
文穿忙说没有。
刘文报说:
“他们走了正好,我正想和你单独拉拉家常。小文,你老家是乌县的吧?”
文穿点头称是,心中却纳闷刘主任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籍贯。
宋植和小马早早离去带给刘文报的不快,似乎渐渐退去,他带着些许兴奋说道:
“小文,我家也是乌县的,咱们可是老乡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这个学校,乌县人就我们两个,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尽管说,可千万别把老哥当外人呀。”
听了这番话,文穿明白了刘主任和他握手时为什么会那么有力,原来他和自己是老乡呀。文穿一个人远离家乡,时不时会有一种举目无亲的无助感,没想到自己的上司竟是同乡,而且还如此主动和自己套近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文穿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雁,终于有了有枝可栖之感。
刘文报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
“说来都是缘分,你能进校长办公室,我们能做同事,还得感谢你嫂子。”
刘文报说的“嫂子”就是他的老婆。刘文报的老婆在人事处上班,文穿认识。米泠的请假手续,就是找她办的。当时她还当着众人问文穿,是不是和米泠谈上了,羞得他一脸通红。可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工作会和她会有什么关系。她在人事处只是一个普通的科员,能有权力把自己安排在校长办公室?
刘文报似乎看出了文穿的疑惑,解释道:
“你嫂子在人事处上班,负责管理档案。在整理你的档案时,发现你是乌县的,就把这事给我说了。校长办公室正好需要人,我就想把你要过来。可校长办公室不比一般的单位,空缺一个岗位,全校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再说,我在校办也只是个副主任,进你的事直到我出去学习还一直悬着。我不甘心,在外边连连和唐校长通了好几次电话,最后才定下来。”
文穿确信刘文报说的是真的。他起初是被分到了文理部,原本想就要在这个学校默默无闻当一个老师了,前途如何想都不敢想。谁知过了一阵子,却把他重新分到了校长办公室。同届的都对他羡慕不已,自己也一直奇怪为何会有如此的好运。
当刘文报和文穿说话时,刘文报老婆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地削苹果。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文穿,终于开了腔;
“小文,为你的事,你刘哥可是费尽了周折,还惊动了人家唐校长。进校长办公室可是真的不容易呀,你能进去,这个机会可千万得好好珍惜,为你刘哥争光。”
刘文报觉得他们说的一切,足可以使这个小老乡感恩戴德了,就像捕鸟人确信把鸟关进笼子后,便会送上水和饲料,以使它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就和颜悦色对文穿说道:
“当然喽,你能进校办,最重要的还得感谢你自己。你是学教育管理的,又有文采,我向唐校长推荐时才有底气。正所谓,机会从来就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
这时刘文报夫妇的小女儿从里屋走了出来,刘文报老婆就让她向文穿问好。小姑娘很懂事,甜甜地对文穿说一句“叔叔好”。不出十五都是年。他们乌县老家有一个规矩,过年时串亲戚,长辈见了晚辈是要给压岁钱的。文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他口袋里除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其余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毛票。把一百元大钞拿出来,觉得太可惜,那些零钱又拿不出手,就把伸出的手重又缩了回去。
送走文穿后,刘文报老婆埋汰道:
“我看这个小文难有什么前途,人一点都不机灵,又小气,见了咱家姑娘连压岁钱也不肯给。”
刘文报说:
“小宋和小马机灵,可靠得住吗。把眼光放远点,别老盯着几个钱。再说小文也许没有带钱,你没见他伸手去摸口袋了吗?”
刘文报随后又讲了些“宁用愚人,不用小人”之类的用人之道。刘文报老婆心中不服气:过年到领导家,连钱也不带,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这种人能有啥出息?用愚人谁不会用,能管住小人那才叫本事。可夫妻双方在家中的地位,说穿了是一种实力的较量。刘文报老婆的文凭、职务都比刘文报低很多,况且能从乡下调到学校工作,也全靠了刘文报,在刘文报面前自觉就矮了几分。心中虽然不服气,却是“敢怒不敢言”,任凭刘文报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训导自己。
从刘文报家回来,文穿心情变得异常沮丧。不幸被皮宏中言中了,原来他也是靠关系进的校办,一点也不比别人清白。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他是“被关系”的。返校的时候,父亲还教导他:社会是一个大染缸,容不得哪个人洁身自好。当时他还不能理解,现在终于理解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张白布,无端被人泼上了一大滩墨迹,怎么洗也洗不掉。也许重获清白最好的方式,就是辞去校办的工作,可这校长办公室的“准秘书”,就仿佛意外捡来的一块宝贝,要扔掉又一万个舍不得。无奈之下,回想起刘文报最后说的那几句鼓励的话,才给他多少带来了些安慰。他想自古以来,“举贤不避亲”和“大义灭亲”一样,都是一种美德。正如刘文报所言,假若自己一无用处,他也不会举荐自己。然而,这并没有彻底消除他的负罪感,因为他又被另一个问题纠结:刘文报真的是看中自己的才华吗?他无法肯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的精神已经被刘文报夫妇绑架了,尽管他还不能确定,未来要为这种绑架买什么单。没有勇气以决绝的方式重获自己的清白和自由,剩下来的就只有证明自己“物有所值”了。而作为校办的“准秘书”,能证明自己“物有所值”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写出能让领导肯定的大部头材料。因此,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写那些大部头材料了。他觉得那些大部头材料,就像是涂改液,只有它们才能把他人生白布上被无端泼上的那滩墨迹涂抹掉。
上个学期,文穿他们隔壁310房间的门一直紧闭着。据说,它的主人名叫曹军棵,是位留校生,靠着勤奋努力,相继考上了硕士、博士,不但是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在读博士,而且还是按照查中和“土法上马”办法培养出来的,是查中和“土留学”政策结出的一个大硕果,一个“校宝”级的人物。这位曹博士的照片和事迹被收藏进了校史馆,供新生和来宾展览。本学期报到注册这天,310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矮矮胖胖、形如水桶、年龄大约三十左右的男人,坐在里面拉二胡。他一会儿拉拉《梁祝》,一会儿拉拉《二泉映月》,但无论什么曲子,都被他拉得像刚跑过马拉松运动员的呼吸,忽忽悠悠,勉强上气能接上下气。这时,文穿、黄未宁、皮宏中三人正在一起神侃,突来的像杀猪一样的二胡声搅了他们的兴致,一个个顿时义愤填膺,但也因此有了新的谈资。
黄未宁忿然道:
“骂的,噪音,纯粹的噪音!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绝对的摧残。”
文穿揶揄道:
“拉的是欠水平,可也别糟蹋人家太狠了,再怎么说人家弄的也是艺术。”
皮宏中慢声慢语道:
“狗屁,还没我放的屁艺术呢。”
说罢,三人一齐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隔壁那位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议论,停止了动静——也许,但凡有点艺术细胞的人,便会有超出常人的敏感。正在大笑的三位也像录放机卡了壳一样,突然哑了声。双方的静止持续了片刻,隔壁那位敲敲门,走进文穿他们的房间。三人一愣,以为是来找茬的,但那人一进来却谦和地自我介绍道:
“我叫曹军棵,你们三位是……”
皮宏中立刻摆出一副绅士风度:
“哦,原来是曹博士呀,久仰久仰。我们三位是今年新来的,这位是文穿,校办的文大秘书。这位是黄未宁,未来计算机系的元老。本人叫皮宏中,在植物系混饭。”
曹军棵回敬道:
“我早听说我们学校今年来了几位名校的大学生,想不到我们是邻居,太荣幸了。”
曹军棵接着又继续恭维了三位一番,忽然像想起一件被遗忘已久的东西似地问道:
“你们一起来的不是四位吗?那位呢?”
皮宏中笑道:
“曹博士的情报可真准确。那位是位小姐,很遗憾,开学后还没能目睹到她的芳姿。”
曹军棵也掩饰地笑道:
“女人嘛,总是事多,不知为什么,她们一个个都像患了强迫症似的,一天到晚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边说一边一双小眼睛不安分地向窗外飘忽着。
忽然,他看到窗外有一位跨着一个大旅行袋、穿着入时的年轻女性正在向单身楼走来,忙用手指着窗外问道:
“那个是不是就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女大学生?”
皮宏中把头伸出窗户看了看正是米泠,就大声喊道:
“米泠,米泠,快上来。”
不一会儿,米泠就来了。一进门就朝皮宏中嚷嚷:
“皮大虾,你那么卖力叫我干什么?是不是急着请我吃饭?”
皮宏中嬉皮着脸说道:
“米大小姐,你刚老了一岁,怎么还没忘记吃呀。”
米泠拿眼瞪一下皮宏中,狠很道:
“你老一岁,倒比以前更损了。”
这时曹军棵搭讪道:
“是米老师吧?”
米泠一愣,这才注意到屋里站着一个像水桶似的陌生人。米泠正不知如何回这陌生人的话,皮宏中却阴阴阳阳地向她介绍起来:
“米学士,这位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曹博士。”
“曹博士?”米泠一脸吃惊的表情,几乎等于说——博士就这个样?
曹军棵似乎看破了米泠的吃惊,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本人曹军棵,博士在读。”
米泠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倒放肆地大笑起来:
“曹老师,你太谦虚了,在读那也是博士呀,反正是早晚的事。”
米泠这一声老师一声笑,就弄得曹军棵更不好意思了,只觉得脸颊烧烧的,一时断了言语。停了好一会儿,才壮起胆子说道:
“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客。”
这话来得太突然,弄得大家莫名其妙。米泠笑问道:
“曹老师,你请客总得有个理由吧。”
皮宏中听到曹博士请客,觉得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生怕米泠把要到嘴的烤鸭给搅飞了,一边对文穿和黄未宁施眼色,一边对米泠说道:
“米大学士,能和曹博士在一起吃饭那是我们的荣幸。”
然后又转向曹军棵:
“曹博士,可不敢让你请,今天我们请你。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和你认识认识。以后这个学校的校长还不是你的?我们兄弟几位还要靠你多多提携呢。”
听了这话曹军棵有些激动,越发坚持道:
“不不,我请,今天的客一定要我请。到饭桌上再告诉大家,我有绝对让大家信服的理由。”
皮宏中接着说了句烟酒不分家谁请都没关系之类的话,就撺掇着大家去了饭店。
到了饭店,上了几个菜,曹军棵什么也没说,端起一大杯酒就倒进了肚里。然后才说,他这是先喝为敬。他年近三十,还没经历过恋爱,像所有的大龄青年一样,对异性免不了敏感。他害怕在米泠这么一个漂亮的异性面前失去言语的力量,就想借酒鼓鼓勇气。皮宏中看到曹军棵把那么一满杯酒一饮而尽,就脱口夸道:
“曹博士不但文凭高,想不到酒的水平也这么高呀。”
米泠却说:
“曹老师喝的不算,曹老师还没讲请客的理由呢。”
曹军棵接话道:
“我最佩服的就是女同胞的这种精神,刨根问底,不依不饶,认真、执着。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科学精神!”说罢,为自己的幽默自得地笑一笑。
曹军棵这突来的幽默,一半来自酒精,一半来自米泠。他从米泠的语气里感到了一种女孩子娇嗲的味道。这味道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好吧,不算就不算,尊重女性是绅士必备的素质。不过,我说出了理由,大家可要喝酒。”
米泠笑着不依道:
“那可不行。你要是随便编一个理由呢?”
“哈哈。”看着米泠嗲嗲的样子,曹军棵这次的笑是真正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怎么可能呢?我想大家是尊重事实的。科学精神嘛,就是尊重事实。只要大家尊重事实,我的理由就绝对充分。”
曹军棵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名片,给每人分发一张。名片上写着:南方师大硕士、北方师大博士曹军棵。还有电话号码、邮政编码以及包括房间号在内的详细的通讯地址。皮宏中接过名片郑重其事地看了看,把它放进了口袋。文穿小声对黄未宁说:
“那博士后面应该加上括号在读。”两人头抵一起暧昧地笑一笑。
米泠是第一次接别人的名片,好奇地捏在手中,把玩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是要弄明白里面藏了什么秘密似的。等大家看完了名片,曹军棵谦恭地说道:
“本人的硕士是在南师大混的,博士呢,正在北师大混着。你们不是来自南师大就是来自北师大,也就是说我和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位都是同学。我一见你们就面熟,我们肯定在校园里碰见过,说不定还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呢。”又说:“将来我们还要在一起做事。论同学,我是学兄,论同事,我是大哥。这都是一种缘分,你们说这酒该不该喝?”他说这话时眼睛特意看了看米泠。
米泠正在努力回忆在上大学时是否真的见过这位博士。文穿一听曹军棵有关“面熟”的话就是假话。如果曹军棵说和皮宏中面熟,那倒也有可能,因为他在南师大读硕士的时候,皮宏中正在那里读大本。但他硬说和自己与米泠、黄未宁面熟,那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为他去北师大读博士的时候,自己与米泠、黄未宁恰好已毕业离校。文穿气愤曹军棵贪婪看米泠的样子,恨不得当面戳破他,但又觉得那样做有失男人的风度,就含混地说道:
“曹博士到底是博士,记性那么好。”
文穿话中的含义黄未宁明白八九分,跟着哈哈干笑了两声。
皮宏中没有什么心事需要琢磨的,觉得这个矮小敦实的曹博士还有点意思,没有像流行语中说的那样傻——时下正流行一句话:傻的跟博士一样——就端起酒杯说:
“我也觉得跟曹博士面熟,现在想起来了,是在南师大校园里见过。想不到今天咱们在这里重逢了,缘分,是真正的缘分。喝,这酒该喝。”
黄未宁看皮宏中把酒喝下,却像上次宴请胡表一样,故伎重演,把自己的酒杯往桌上一搁,说他要到外边方便一下。
黄未宁从外边回来,桌上上了一盘红烧肉。曹军棵不知从哪来的信心,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个暗暗和自己较劲的毛头小伙放在眼里,就对黄未宁说:
“黄老师,就等你回来吃这盘肉了。不过,我要声明一点,这盘肉我是专门为米老师点的,男士只是陪吃。”
米泠一听皱起了眉头,狐疑地望着曹军棵:
“曹老师,你不是害我吧。”
曹军棵故意不看米泠,说道:
“生活中有许多误区,比如吃肥肉容易导致发胖就是一个严重的误区。美国科学家已经研究证明,导致发胖的物质不是脂肪,而是碳水化合物。所以,吃肥肉是绝对不会发胖的。不但不会发胖,而且还有许多好处。这盘肉叫芙蓉肉。出水芙蓉嘛。吃肥肉可以美容。所以,米老师请放心吃就是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没有理由不相信科学。”
这样一个科学结论米泠一时实在接受不了,眼睛望着那红彤彤的肉,筷子却怎么也下不去。皮宏中在一边起哄道:
“夹呀,快夹呀,你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学士,还真的不愿意相信科学?”
米泠觉得人家博士专门为自己点的菜,不吃一口有点说不过去。不就是一块肥肉吗,又不是老虎,就作出破釜沉舟的样子夹吃了一块。谁知那肉一进自己的嘴里,胃液就立刻想往喉管里涌,赶忙跑到门外吐了出来。回来连说小时侯吃伤了,丢人,不好意思。
黄未宁见状,对米泠说:
“米泠,这就是你相信科学的结果。科学并不是灵丹妙药,伪科学就更难说了。关键时刻还要靠自己的直觉。”
米泠肯为自己献身吃肥肉,这使曹军棵的信心更足了。他接过黄未宁的话头说道:
“黄老师说的极是。科学也有它自身的局限性,有时直觉的确比科学更重要。比如说中医吧,一根银针治百病,谁也说不清什么道理,但有时确实比科学的西医管用。还有中国气功,更是神秘的不得了。据说,大兴安岭着火,中央急得没办法,在北京一个大气功师一发功,那火就灭了。对了,我宿舍有一本专门研究直觉的书,叫《第六感觉》。是一位法国人写的,书写得很有意思,你们几位谁有兴趣,我愿意奉献出来。”
他说到奉献书的时候没有忘记看一眼米泠。曹军棵喝一口茶,觉得自己的思想还没有表达充分,就接着说道:
“生命本身的确是神秘的。就比如我们吧,此时此地坐在一起吃饭的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几位,而不是别人。什么样的科学能够解释得清呢?二十一世纪科学上将有两大潮流,一个是信息科学,一个是生命科学。我就是专门研究基因工程的。人类遗传基因密码一旦得到破译,生命就可以无限复制,人可以长生不老,孙悟空、唐僧肉就不再是神话了。”
文穿觉得曹军棵卖弄得有点肉麻,就抢过话说:
“照你这样说,只生不死,到二十一世纪地球即使不给压扁,人也互相挤成肉饼不可。”
黄未宁阴着脸说:
“有办法,人吃人。”
皮宏中冲着米泠不怀好意地大笑道:
“要吃,我看有两类人有最可能首先被吃掉。一类人是博士,有句话大家一定知道‘越文明武力越弱’。另一类人就是女人,这个道理嘛,我就不给大家讲了。”
米泠没顾什么博士,只为自己的同类忿忿不平道:
“吃光了我们,看剩下你们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曹军棵像是一位可以俯视众生的大师,评判道:
“杞人忧天,形而上学。你们应该用普遍联系的观点看问题。生命科学发达了,其它科学,比如航天科学自然也会跟着发达。到时候地球人类可以大迁移,住到月球上,火星上,水星上。宇宙是无限的,星球是数不清的,到时候一个人住一个星球,比现在要宽敞多了,哪会有什么人吃人呢。哈哈。”
酒越喝越多,曹军棵的话是越说越稠,越说越利索。这顿酒席他算没白请,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而且听众里还有一位漂亮的女性,着实让他足足过了一把博士瘾。
从饭店出来,都变得轻飘飘的。走到310的门前,曹军棵非要让大家进去参观参观他的“寒舍”。曹军棵的宿舍看起来是经过了一番刻意的布置。一面墙上挂的是健身用品:羽毛球拍、网球拍、乒乓球拍、拉力器,还有一支木头架的弹弓。另一面墙上挂的是用各种昆虫标本制作的木框画。窗户的左边挂着一个外国男人的黑白画像,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窗户右边挂着一把二胡。
皮宏中进去就拿下拉力器猛拉了两下,对曹军棵恭维道:
“真不愧是博士,到底兴趣广泛呀。”
曹军棵笑道: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消磨时间。英语叫killtime,杀时间,外国人讲话是不是很有意思?看来无论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有难以打发的时光。不过要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兴趣广泛的确很重要。科学、体育、艺术是相通的。许多著名的科学家都在体育艺术上也很有造诣,比如达芬奇是有名的画家,爱因斯坦是一个不错的小提琴手……”
然后,他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那个满脸胡子的外国人:
“这位你们可能不很熟悉,他叫萨缪尔森,保罗•萨缪尔森,美国人,我最崇拜的当代最著名的生命科学家,诺贝尔奖得主,麻省理工学院终身教授。他热衷于打网球。他那部被翻译成40种文字、再版20多次的《生命之谜》就是在网球场上构思的。”曹军棵边说边用手摸了摸挂在墙上的网球拍,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既然他爱好网球,就已经具备成为一个中国未来著名生命科学家的资格了。
黄未宁说:
“你这屋里东西是不少,但我总觉得缺少一种最重要的东西。”
文穿接道:
“你说的不会是女人吧?”
黄未宁夸张地拍着文穿的肩膀大笑道:
“真乃英雄所见略同也。”
文穿就又充傻道:
“曹博,嫂夫人在何处高就?”
曹军棵立刻惶恐得额头上似乎有汗在冒,强打精神道:
“我的一贯主张是男人应该先立业再成家。许多有名的科学家都是晚婚的,比如玻尔,夸克……对了,还有诺贝尔。”
他举出的前几位科学家发音用的都是外语,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国语言,发出的那些音是不是科学家,就更不知道他们是否晚婚了。最后这位科学家倒是妇孺皆知,他不止是晚婚,而且根本没有结过婚。文穿就说:
“诺贝尔比晚婚还要晚婚。他表妹看不上他,他就一直晚到生命消逝也没结成婚。他恨死他表妹了,就下决心发明了炸药,要炸死她。”
皮宏中哈哈笑道:
“这段子有意思,可以申请诺贝尔文学奖。”
又瞥一下米泠道:
“米大学士,你要是真看上了谁,就狠下心拒他于光年之外。让他把心伤到骨髓里最好,说不定还能发明出比炸药更厉害的玩艺。”
然后谁也不瞅一眼,边往门外走边发着议论:
“你们几个还有希望,我是不行了。这么轻轻的年纪就结了婚,本以为只是进了爱情的坟墓,这下倒好,想都没想稀里糊涂连事业的坟墓也进了。拉倒,不想了,睡觉去。”
几位也跟着走了出去,这310的人场也就散了。可米泠走到半路却又返了回来,向曹军棵借那本《第六感觉》。曹军棵正为刚才几位对自己的羞辱而懊恼,为那本没有借出去的书而遗憾,看到米泠返回来向自己借书,激动得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是哆嗦的。曹军棵原本想把那本书送给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转念一想还是先不送的好,不送借书人就得还,就又多了一次机会。米泠拿到书翻了几下说道:
“曹老师,这本书我不知能否看得懂?”
曹军棵忙说:
“你肯定看得懂,我这么笨的人都看得懂,你这么聪明,没问题。看外国书还是原版的最好,译本难免有出入。你是学外语的,应该看原版书。这本书有外文原版的,到北京我想法为你搞一本。”
米泠说:
“谢谢。曹老师太谦虚了,你笨还能当博士?你要笨全世界就没有聪明的了。”
“现在北京正流行着一句话:傻得跟博士一样?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米泠一听咯咯地笑起来:
“曹老师,想不到你不但谦虚,而且还很幽默。”
文穿和黄未宁听着隔壁传来的说笑声感到特别刺耳。他俩心里都明白,今天这饭局是一桌“钓鱼宴”,他们三位男人是鱼饵,米泠才是真正的鱼。他俩不明白曹军棵除了头上顶着一个“准博士”的帽子,米泠有什么理由单独留下和他说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难以理喻。吃下去的饭,喝下去的酒,在肚里全沤成了醋,酸得不是滋味。黄未宁就邀文穿下棋,彼此都不由把棋子摔得啪啪响。皮宏中有一种过人的本事,不管环境如何嘈杂喧闹,头只要挨上枕头就能呼呼大睡。这天他正睡着,突然象是从阴间还过魂似地说道:“把棋子摔那么响有什么用?要想有所作为,得去研究第六感觉。”言罢,旋即鼾声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