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 章:一切重新开始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1-01-12 14:54:20 字数:3530
我在老厂脱产已经五六年了,这五六年的工作基本上是动动手写写字,到育美中学当工宣队,更是只动嘴不动手。但现在我到新单位是一个电工,我就要放下架子做工人了。在我调动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到新厂后一切从头开始,好好当一个工人,决心从头再熟悉我的电工业务。
几天工作后,我感到还能对付,班里虽然把我当作老师傅看待,但并没有怎么发难我。
因为正式安装工作还没有开始,如今最麻烦的也不过是叫我和大家一道在集体宿舍里安装电灯而已。安装电灯要爬高摸低,停着梯子,抬着头在屋顶下和墙壁上操作,是比较辛苦的工作。但我已经长久没有做这些具体电工活儿了,正好练练我的手艺,感到也蛮好的。
安照规定,当时的一个内线电工,包括布线在内,一天要安装五只电灯和五只开关,但我现在远远跟不上,一天紧紧张张下来,也就能安装三四只电灯和开关。这个速度和他们复退伍军人新电工不相上下,称不上是老师傅,所以我得紧紧跟上才行。
在我报到一礼拜后,从杭州又调来一个电工,是五八年参加工作的两级工,他是本地人,家在松林乡,离厂只七八里路,因为家属还没有来暂时也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集体宿舍里。看样子他是从车间第一线来的,技术比较熟练,和他一起去安装临时灯时,他根据现场情况很会出主意想办法:干线怎么拉,开关怎么装,灯头装在那里比较合适。我感到自己名义上虽是高他一级,干活却还没有他熟练,于是我就虚心诚恳地请教他。按照他的主张来做,这样两个人配合得也很默契。最主要的是两个人才都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一时都为能在家乡的新厂工作而感到高兴。
班里的同志对我也还体谅,有时礼拜天有车出去,就叫我搭便车回家去好。
班长对我说,礼拜一回来上班车赶不着稍为晚一些也没关系,下班时如有厂车或赶乘外面公交车你提前一些时间下班也没有关系。于是我想回家的时候就向班长请了一下假,提前个把钟头回去了。自然,我现在的家就是雪梅工作的陈村卫生院。
有时雪梅有点头痛脑热的,卫生院打电话来,我就下班后步行回去。十五公里路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但我大部分时间还是按厂里上下班时间回去。当我在五点钟下班走到陈村时,小镇上已经万家灯火了,但我还是感到那么的愉快和幸福。因为我想到当年在遥远的厦门,过春节放十天半月的假我都无法回来的。如今雪梅一个电话,虽是夜里没有车走两个多钟头也就能到了。从此再没了远离家乡的相思之苦,现在我想念妻子了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想到如今还有成千上万的在外远离故乡在工作的异乡人,一年见不到他们一次妻子儿女,我算是幸福的了。
我深深地感到毕竟是回家乡的好呀,何况如今我回来也不算晚,我才三十六岁,雪梅才二十九岁,孩子也只有一岁,如今晚婚有的人在我们这样的年纪才刚结婚呢。雪梅还那么年青,回到故乡来好似重新结婚,才开始过起幸福的家庭生活。
但在顺利中也有不顺利。不久,来了一项意想不到的麻烦事情。
调回来家乡之后一个月过去了,可领工资了。但没有想到我在签字之后,出纳只给我三十八元钱,和原工资差了百分之十。我到财务科一问,财务科那位四十几岁的主管会计,扳着面孔,给我打了一顿官腔说:“你原在的厦门是八类地区,这里宁波是六类地区,你调到我们宁波来,按照文件规定,你的工资应该扣掉百分之十。”
我后来了解了一下,按照当时工资政策的原则,从外面调进来的职工工资,原来的工资高于当地的要调低;原来工资低于当地的可以提高。以使外地调进来的员工工资和当地员工一样。上面这样规定,显然是合理的。据主管会计说福建的厦门是八类地区,我们这边是六类地区,这样按照规定从厦门八类地区调进来的工人调到宁波六类地区,就要减低百分之十。可是我从厦门劳动局介绍来三级工的实际工资只有四十三元八角,比这里东宁波市的三级工工资四十五元五角,还要低一元七角。我对他说你要看我实际工资嘛,不要刻板地按规定来减我百分之十呀。我本来只有四十三元八角的工资,叫你再降百分之十,就只有三十八元钱了,和这里的两级工工资一样了。
可是那位主管会计说:“我不管这些,按照文件规定办事,不管你原来工资多少,八类地区调到我们这里六类地区来就要减百分之十!”我叫他们向厦门厂里去问一问,厦门的工人工资是不是真正是按八类地区算的?那主管会计说我没有空,要问你自己去问。我只得自己写一封信到厦门老厂劳资科去问。
半个月后老厂的劳资科来信告诉我:“厦门市干部按八类工资算,工人工资福建全省不分类型。”也就是说厦门地区干部是按八类地区算的没错,但工人工资不是按照八类地区算的。我把那封信拿给那位财务科的主管会计去看,那会计看了扔在一旁说:“就是八类嘛,我们还是要照扣百分之十。”于是我现在发的工资扣得就剩下三十八元四角钱了。
社会上就有这种人和这种现象,这种现象不能不叫人生气。但是人家手里有权,他就这样做了,你一时想不开气死也没有用。只得自己想开一点了。
我调到这里来,本来就只是想解决夫妻俩长期分居的困难问题,在经济上,我没有想过。当时我认为,浙江和福建相近,工资总也差不多的吧,但没有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我又一想。既然碰到了不合理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只好想现在我的妻子雪梅已经大学毕业,她的工资也有四十三元五角一月了,就是自己减掉百分之十,两个人工资加起来也有八十元了,所以见一时解决不了,也不想和那主管会计多争论了。调都已经调来了,还能为这几元工资再回原单位去?这不叫老厂的人笑话?罢了,就当是自己两级工算了。好在厂里大家都是两级工,我也降一级,再当个两级工和大家平等,也好和大家打成一片,譬如人家单职工。
我又想到我临来时,徐书记也曾对我说过,到了新的单位不一定样样都好,哪里也有阶级斗争的。对于调新厂的工资问题,还算不到阶级斗争,但确实也是管理上两种思想斗争。一些干部是为工人考虑的,一些干部却是死搬教条不为工人考虑的。这是我调到新厂后发生的一件新的叫人想不到的事情,我只好咬咬牙忍住了。
几天后,直属连的指导员问我:“你调来这里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我对指导员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到这里发工资有点不大合理。”我把我的工资情况向指导员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位四十几岁的北方来的南下干部的指导员,却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同志,听了后为我大为不平。他说财务科这个人我了解,原来也是地区直属单位的,他又在耍弄他的个人权威了。他原是一个财务科副科长,因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当时影响很坏,被上级撤了副科长的职务调到这里来的。从那以后,对组织上总是耿耿于怀,凡事总与领导唱对台戏,可利用职权的时候,他就千方百计与职工作对,和领导闹别扭。这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我替你向领导反映反映看,不能由他这样不讲理,不然你太吃亏了!
指导员后来把我的事情反映给当时的厂指挥部。指挥部一位管后勤姓黄的副总指挥说:“这样做不合理,这是死扣条文。”副总指挥特地来到财务科,调看了我的工资介绍信,又对照现在发的工资,知道直属连指导员反映的情况属实,就对那位主管会计说:“人家工作了十七年,只有四十三元八角工资一月,再减人家百分之十,不就剩下三十几元了嘛?你怎么这样断章取义死扣条文不管实际情况呢?工资政策的原则精神是调进来的员工工资与当地员工的工资持平,高的要减,低的要加。外地调来的职工,工资低于本地的,照理应该补齐到本地工资一样才对。他的工资本来就比本地的低,你不能再加他,也不能再扣他了。你还要再扣他百分之十,一个三级工工资和这里的两级工工资一样了,这合理吗?我们几次三番去信联系,调一个老工人来不容易,人家从外地调来高高兴兴的,叫你这样一弄,人家心里会好受吗?你这不就伤害了外地调来的老工人积极性?还是按原工资发给他吧。”
可是这位主管会计说:“我不管合理不合理,就按照文件办。既然你这样说,那么这责任就由你们领导来担,我是不负这个责任的。”于是那位副总指挥白了他一眼就拿了笔给我在工资单上签了字:按原工资发。那位主管会计这才按我原来的工资发给我。但是还是和当时的工资还差一元七角,当然我也不去计较了,我感到这已经算好的了。不是指导员去汇报,不是黄副指挥去干预,在工资单上为我签字。我的工资就要长期被扣百分之十。我对连里的指导员和厂里的这位黄副指挥很是感激,我感到毕竟还是关心人的领导多,通情达理的领导多,像那个主管会计那样的干部少。如果干部都像他那样,做事死扣教条,不实事求事,不关心群众利益,那我们国家就完了。
从这件事上也使我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有一种人心灵高尚,富有同情人,看见比自己差,比自己困难的人,想方设法总要帮助人;有一种人心灵卑下,看见人家困难看见人家比他过得差,他欣欣然很高兴,觉得自己高人一头;更有一种人,在当他撑握了小小的一点权力后,他就要利用这点权力,来想方设法,克扣百姓,打击人家,以示自己的能力和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