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奶奶唱完，两片干瘪的嘴唇索索发抖，呵呵地笑起来了。
　　斯琴听得惊心动魄，回肠荡气，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撩人的曲子，简直要把人的心都唱出来了。这个曲子的旋律是那么扣人心弦，词儿又是那么炽热烫人，把她憋满胸膛的烦忧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她无比感激地望着奶奶，轻轻揩去她的眼泪，然后沉浸在一种悲悯而又愉悦，期盼而又担忧的情绪之中。
　　奶奶没有接着讲述故事的结局，斯琴也没有追问。她知道那是一个悲惨的结果，因此不能叫奶奶再度伤心。但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她豁然明白，原来人爱人是多么自然的事情。跟自己心爱的人活在一起，又是多么地天经地义。
　　过了一天，建桥和爸爸一起坐着班车回来了。斯琴一见建桥，就跑上去和他拥抱在一起。她热泪盈眶，放肆地在他面前大哭大笑，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别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她。
　　建桥也完全沉迷在热烈的拥抱当中，平时那种羞怯的样子一点儿都不见了。
　　晚饭后，斯琴听干爸爸问她：“斯琴呀，我跟奶奶、干妈都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建桥一起到县城读书呀？”她听后，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我愿意。”
　　第二天，建桥爸爸骑上自行车，出门向北而去。他见了德町，严肃批评了他，并给他说斯琴他留下了，叫他们不要担心。然后他又到了镇上，讲清原委后，说：“这是一场违法婚姻，双方都未达到法定婚龄，而且没有领取结婚证。请你们妥善处理，并做好当事人的思想工作，避免造成不良后果。”
　　
　　驯完儿驼后，多龙心念忽动，非常非常想去看看巴丹吉林庙。
　　苏五叔经不住多龙的缠磨，只得拾掇好两峰儿驼，和多龙一人骑了一峰，带足干粮，灌满水鳖子，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
　　其实，苏五并不知道巴丹吉林庙究竟在什么地方，甚至不能确定有没有这么一座庙。只是听老人们当神话一样说过，大约在月亮山的深处。
　　一路迤逦而行，走过必鲁图沙峰，在神泉里把水鳖子加满。又经过月亮湖、孔雀湖，观看了一天卤虫。几天后，又到了额济纳海子，在这里见到了几家牧民的毡包，歇了一夜后，继续向西前行。
　　可是，哪里有巴丹吉林庙的影子呢！
　　一天，精疲力竭，来到一座沙峰下，只见高耸如云，几与蓝天相连。晴空万里，只有一朵硕大的白云笼在沙峰上，峰插云中，云罩峰上，飘飘渺渺，好像海市蜃楼一般。
　　仔细看去，这座沙峰跟必鲁图沙峰又不一样，并非是一座纯粹的沙山，而是有沙有石。石色铁青，沙粒血红，石为骨架，沙为血肉，极其古怪。隐隐约约，又仿佛看出十二重楼的模样。
　　多龙顿时撇下苏五，手舞足蹈着向峰上攀爬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见到一个门。门上写着一副字迹斑驳的对联：
　　白骨荒冢欲缩手
　　孽海情天不回头
　　多龙想，不过是石头记里那个对联的反意而已，并无新奇。
　　进了门，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仰首上望，只觉如临深渊，不寒而栗，不知这座沙峰究竟有多高，更不知这道门通向何处。
　　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蠢物们就要聚齐了，赶紧把情榜写好，过上几日就发出去。我们也好交差，哪里来回哪里去——”
　　“别急别急，有些蠢物还未出生哩！”
　　“呃——你这是何意？前几日不是一一察看过了吗？”
　　“你真痴！生死都未勘破，枉为神仙中人！生生死死，无非轮回。我的意思，是有的蠢物还未死哩，不死何生？这个道理你也不知？”
　　“嘿嘿，惹你笑话！”
　　“不过，警幻之意我也不明。蠢物们的死生，非你我左右。这都不管，我们只管发下情榜就是了。”
　　“听说潴野就要干枯，息壤珠即将回归天庭。又要有人颠沛流离啦，真是叫人扼腕伤怀啊！”
　　“你又犯痴了。世上一切，就两个字，轮回！天道三万六千年一轮回，地道三千六百年一轮回，人道三百六十年一轮回，都是按照甲子来计算。现今正逢阴甲子六十年，蠢物们倒是正逢其时，逍遥快乐。”
　　“这么说，潴野枯也是天意？”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还有一事不明，请道友指教。”
　　“僧友不必过谦。”
　　“那息壤珠真的在潴野吗？”
　　“哈哈哈，你也快成蠢物啦！看，下面这个蠢物，你何不与他同去看看！”
　　“这可不敢！好歹我也有几百年的修为。呀——道友，倒不如把他扣下，省的以后大费周章。”
　　“善哉善哉！”
　　多龙正在迷迷糊糊地听着时，忽觉有人勾住了脖子，吓得手脚乱抓，一下子从沙峰上跌了下来。
　　
　　镇上的集市越来越热闹了，间隔也由十天缩短到五天。
　　整个冬季，绝大多数庄稼人基本上无事可做。入冬以后，没有多少晴好的天气。气候干旱，植被稀少，裸露的土地被阳光晒成浮土，冬风一起，尘土夹着黄沙在田野里肆虐，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大路上，面一样的壤土漫过脚脖，行人走上去，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土人。
　　尽管如此，赶集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吃罢腰食，庄户人家便纷纷套上驴车或者牛车、马车、骡车，扶老携幼到集市上去，一直到天亚黑才进门回家。
　　集市上，卖货的摊子密密麻麻，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除了衣服、鞋帽、布料、糖果及小百货等工业品，新近又增加了一些卖酿皮、熟肉、糖人、锁阳、苁蓉、水果、干杏皮和老鼠药的摊子。有个留着长发的年青人摆了个套圈的地摊：两块钱买十个竹圈，地上放着布娃娃和塑料玩具，谁套中谁便拿走，套不准的只能空手而归，据说一天可落十几块钱。还有几个二杆子货，赶早到集市上占据摊位，然后按地段好坏挣取转让费，三元、五元不等，一本万利，日进斗金。
　　集市上的交易如日中天，交易额节节攀升，几年前那种横加限制的局面被彻底打破。现在，只要不是飞机大炮、孩子鸦片，什么都能放在集市上去卖。庄稼人被毫不留情地裹进了商品交换的大潮之中。
　　集市最里头，有几个老汉在对弈，还有一个戴着圆形茶色眼镜的山羊胡子摆了一个象棋残局，弄得几个臭棋篓子欲罢不能，一次又一次地给人家掏票子。观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棋桌围得密不透风，而且把下棋的人弹得满身都是烟灰。不爱看棋而又上了一些岁数的人则围坐在一起聊天吹牛。别看他们天上地下满嘴跑火车，有心者却可以在这里获得极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明年种啥能卖个好价钱，哪里娶媳妇出的彩礼少，啥人做啥营生发了财等等。
　　德町先去牲口市上溜了一圈。家里的母牛又要下了，他打算把它即将新生的牛犊卖掉。因为先前已经下了一个牛犊，家里劳力多，用不着养那么多牲口。
　　然后他就来到了下棋的地方。这时，有两个人正在为套圈的营生争执不休。德町听后，毫不迟疑地蹲在认为那是不务正业的一方旁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辩论的对方。好像是在说，从古到今，士农工商，顺序排的清清楚楚，不要说套圈子的，就是集市上所有做买卖的，都属于下等营生。
　　旁边，又有几个人七嘴八舌，为种粮好还是种菜好争得脸红脖子粗。这一次，德町觉得必须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了。且不说人是铁、饭是钢那么简单的道理，单说六〇年的大饥荒，也绝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饥荒年月，就是有钱也买不上粮食啊！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而是另辟蹊径，“粮食卖不掉还能存着，菜要是卖不掉，只能眼巴巴烂在地里，还不如一抔大粪！”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争论的人都闭了嘴，注视着德町，好像看见了一个圣人似的。
　　“唷，邵二爷的话说的比孔圣人还有道理呀！”
　　“邵二爷，娶了几个媳妇了？”
　　“四个了。哦不，是三个——”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邵二爷活傻了，数数子都认不得啦！”
　　德町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闭了口，脸却红的像个猴子屁股。
　　“邵二爷，就算四个吧。还有四个呢。唉——按现在的收入，八个儿子都娶上媳妇，怕不等到驴年马月呀——”
　　“慢慢来，慢慢来——”德町咕噜道。
　　“对，愁啥呢，反正虱子多了不痒。”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八个儿子，老了一人给一口，吃都吃不完。你就一个，万一将来不要你了，咋办？”
　　德町慢吞吞地说：“不管有几个，人呀，都是为儿孙活着的。若是两个肩膀扛上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说活的有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