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1-10 15:25:11 字数:3346
接着便有人像她得了魔症时那样使劲掐她的上唇,她忍住剧痛,一声不吭。
“唉——看着这么俊个丫头,谁知是个羊角疯。”
“把你想的美。没毛病能跟我们换亲?”
“我看也不一定就是羊角疯。要是羊角疯,掐一阵人中也就缓过来了,咋还不醒呢?”
“孙皮匠也没说过呀!”
“你傻不傻。都怨你眼睛里没水。”
“你就少说两句吧。赶紧请大夫去——”
“你还嫌人没丢够,请大夫哩!”
“这可咋办,堂也拜不成。”
“那就赶紧请大夫去——客人们都来啦,不管咋的,得有个交待。”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有人来给斯琴号脉,并翻看她的眼睛。
“脉象倒是正常,内脏也没毛病,也不像失心疯。多半是情绪问题。我先开上西药,明天看情况再说。”大夫说。
接着有人喂药,灌水,斯琴都没拒绝。一直听到屋里的人都出去后,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已经麻黑,她又闭上眼睛,用一种舒适的姿态躺在炕上。这时,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却没人进来给她送饭。不过她想,这儿离家并不太远,而且来的时候,她就记下了路。就算一天都不吃饭,她也能走回家里去。
一直捱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地溜出了街门,然后便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向北跑去,不到天亮,就看见了自家的庄子。她走下路,钻进长满芦草的水渠里,绕开九槐庄,继续往北而去。
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沙丘上,她坐下来,隐隐约约还望得见九棵槐树。这时,她多么期望六哥能到这儿,像上一次那样背着她前行。可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大哭起来,哭得浑身乱颤,遍体酸软,眼前金花飞舞,天旋地转。一直到正午,被暴烈的秋阳晒醒,又一次暸了一阵九棵槐树,觉得有了一点力气,便翻身下了沙上。
柴湾里遍布白刺和红柳,她在灌木丛里茫然穿行,尖锐的白刺划破嫁衣,又刺伤了肌肤。一个放羊人驱赶着羊群,把她引上大路,并给了她一个干馍和半个西瓜。她吃饱后,爬在路上给他磕了一个头。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星光黯淡,好在夜半之前她就赶到了干妈家。干妈开了街门,看见一个浑身褴褛头呲毛扎的影子,吓得大叫起来。
斯琴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干妈”,向前一扑,倒在干妈怀里。干妈和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抬进屋里。一会儿,她醒了,用一双迷离的眼睛向前张望着。突然,她大叫两声,咳出几口浓粘的白痰,然后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像个酩酊大醉的人一样,嘶嘶哑哑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把嘴唇咬破,牙关闭紧,然后就使劲吹气,吹的满嘴冒泡,他们就真以为我是个羊角疯,就掐我嘴唇,掐的我差点睁开眼睛。可我忍住了,一声都没叫。他们找来大夫,给我喂药,我吃啦,我跑出来啦,我终于胜利啦,解放啦——”
奶奶和干妈听着听着,忽然一起笑起来。
“我爹爹做下了猪狗不如的事情,叫我三哥跟小嫂睡在一个被窝。可我已经答应了三换亲,咋能背信弃义。可我忽然觉得我错了,我得叫他把脸丢尽,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丧尽天良。我要为我小哥报仇。呜呜——我的小哥,他咋的活下去呀——”
干妈听的一头雾水,奶奶却早已洞彻一切。忽听她叫了一声“我可怜的斯琴,我的兰花花啊——”接着就唱了起来: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
就数那个兰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说媒
二月里订
三月里交大钱
四月里迎
三班子吹来
两班子打
撇下我的情哥哥
抬进了周家
兰花花我下轿来
东望西照
照见周家的猴老子
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
前晌你死来
后晌我兰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揣上糕
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
有说不完的话
咱们俩个死活呦
长在一搭
奶奶用苍老、嘶哑、尖细的嗓音,唱得字字清晰、格外悠长,听起来苍凉悲怆却毫无悒郁压抑之感,而是充满了挣脱和解放的渴求。
听着听着,斯琴只觉心中阴翳缓缓散去,眼前飘起一片蓝天。
奶奶唱完后,静静地注视了一会斯琴,说:“闺女莫忧伤,苦尽而甘来。你和你的情哥哥永远在一搭——”
斯琴笑了:“奶奶,我心里亮堂多啦。”
“这才像我的斯琴呀。”
接下来,吃饭,吃过后便睡了。
次日起来,干妈找出梦璐的一身新衣裳叫斯琴换上。那丫头虽比斯琴小两岁,但她的衣裳却正合斯琴穿。然后,奶奶亲手打来一盆清水,掺了一些暖壶里的热水,把斯琴梳洗整齐,又给她搽了一些抹脸油。
刹时,斯琴犹如雨后桃花,带泪海棠。奶奶一曲兰花花,就像甘露一样荡尽了她心里的灰尘,天真无邪的少女心性又回到她身上。
奶奶怜惜地望着斯琴,对建桥妈妈说:“英梅,快给文学打电话去,叫他赶紧领上建桥回来。”
干妈拾掇了一下身面,急忙到村里打电话去了。奶奶打了两个荷包蛋,和斯琴一起吃了早点。
放下碗后,奶奶说:“闺女呀,你给奶奶好好说说吧。”
“嗯——奶奶。我从哪里说起呀?”
“就从你上次走后说起——”
“奶奶,我的小哥眼睛得了病,县城省城看了两次,又复发了。我们家穷,一年到头就落下一千块钱。三哥怕又给小哥看病,就剁掉了手指头,威逼爹给他出彩礼。可队里又叫一家出一千块钱打机井,谁不出钱就不给浇水。爹为难的很。为给小哥看病,我就答应给三哥换亲,又到孙巧儿家要了一千块钱彩礼。这样一来,小哥看病的钱有了,三哥的老婆有了,打机井的钱也有了。皆大欢喜,奶奶您说是不是——”
奶奶没有说话,两串老泪潸然而下。
“纵然心有不甘,我也高兴得很。奶奶,我可是真高兴啊。只要能把我小哥的眼睛瞧好,我的小嫂也就不跑了,我们家就完整了。可是奶奶,我心里还是难过得很,空虚,孤单,害怕,把我折磨的痛不欲生……我,我,只要看上一眼建桥哥哥,我就觉得啥都能受着啦。可是我那个狠心的爹爹,趁我不在家,就做下了猪狗事情,把我的一副心肠全给揪断了。他害了我我不恨他,可他害了我的小哥,我的小哥活不下去了——呜呜呜——”
奶奶猛地把斯琴揽到怀里,边哭边说:“我的乖孙女呀,老天爷他枉费了你一副热心肠。你那个爹爹,也不配你这样的好女儿。闺女,你做的对,比奶奶强,比奶奶强——”奶奶忽然沉默了,混沌的老眼里闪烁着迷离,痴痴地望着窗外深邃的碧空,仿佛在搜寻着逝去的时光。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收回目光,“孙女呀,奶奶给你讲个故事,你可想听吗?”
斯琴依偎在奶奶身旁,出神地瞅着她的眼睛。
“很早以前,青湖边上有一个封家,一个邵家,封家住在湖南,邵家住在湖北,两家都是家产万贯富甲一方。那时候,青湖方圆百里,一望无际,和柳湖遥遥相望。邵家人丁兴旺,封家却只有一个独女。那邵家少爷年方十六,长的魁拔英武,性情豪放,视金钱如粪土,因少时随爷爷走驼帮,胆识过人。有一年,他忽然迷上了《石头记》,先是在甘、凉城的风月场里厮混,后来索性从春楼赎了十二个婊子,个个貌如天仙,才艺出众。这个少爷又寻死觅活地问他爷爷讨弄巨资,在青湖上大兴土木,建造十二廊桥,曲曲折折,走一圈都要半晌功夫。他把那十二个丫头各各安顿在一个水榭里,每天有专人送吃送喝,他则穿梭其间,乐此不疲,一天不知要走多少路。可他却有一样好处,他虽跟那十二个女子风花雪月,却绝不沾身,更不说肌肤之亲。如此这般,大约过了一年,直到遇见封家小姐。”
奶奶停了一阵,接着说:“那封家小姐上无兄姐,下无弟妹,从小孤孤单单。那年夏天,邵家少爷在青湖里种下的百亩荷花一齐开放,传得尽人皆知,慕名观赏的人车水马龙。那是一个清晨,封家小姐带着两个丫鬟,也来到湖畔。一丝风也没有,湖面平滑如镜,翠绿的荷叶上,滴滴露珠晶莹剔透,就像天上的颗颗星辰。盛开的荷花亭亭玉立,就像一个个静思的仙子。封家小姐生怕惊扰她们,便御风而行飘到荷花跟前,挽起衣袖,伸手把一株荷花拉到脸前,噘起樱桃小口闻那花香。唉——”奶奶长叹一声,“谁知正好叫那邵家少爷看见。他就划着一只小船,无声地划过来,划过来……小姐叫花香迷住了,一点儿都没有察觉。突然,少爷一把将小姐抱上了船,飞快地划进了湖里,把小姐抱到了水榭里。他把小姐放进一个椅子,跪在地上胡言乱语,说什么你是水做的,我是土做的,土做的有了水才是泥做的。说完,就把小姐按到地上。斯琴呀,你也不小了,听了也无妨。封家小姐那时也是十六岁,情窦已开。接下来的事情,都是老天给教下的——第二日,邵家少爷就把那十二个丫头叫在一起,大骂她们污泥浊水,统统赶出了青湖……斯琴呀,你可听人唱过老天爷留下个人爱人吗?”奶奶自言自语问了一声,接着便唱起来: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天爷留下个人爱人
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
世上的男人就爱女人
天上的星星成对对
人人都有个干妹妹
骑上那个骆驼峰头头高
人人都说咱二人好
哥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