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滚刀肉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11 09:29:12 字数:5116
徐家庄的顺伯终于去世了,他是坐在椅子上死的。那天,顺伯预计自己到了最后的日子,就对儿子说:“愿意伢子,我今天怕是要走了,你别外出做事啊。”
愿意看了看父亲,觉得他说的不是谎话,就喊来几个本房亲人一起陪着他父亲,把他父亲就从床上移到地上。顺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堂屋里的人,他老眼昏花,已经辨不清谁是谁了。愿意一个人坐在父亲身边,其余人坐在堂屋内闲扯。
陪伴的人越来越多,顺伯今年八十八岁了,有谱记载以来,他是徐家庄寿命最高的一个,理应受到尊敬。文星家过去和顺伯只隔了一个堂屋,听说顺伯要死,这天也来陪着,坐在堂屋内。
云鹰是顺伯的侄子,愿意打电话把他叫来了。文星说:“这样坐着好枯燥啊,我们是不是一边打牌一边陪着?”
没人理睬文星的提议,文星有点不好意思,就搬着椅子坐到云鹰的身边来,缠着云鹰说:“你会不会打骨牌啊,我还没同你打过骨牌。”
“打骨牌是件难事吗,不是造原子弹吧?”
“那就是说你会打吧,今天陪我打一场如何,我还没同你打过。”
“你也不看这是么里日子,顺伯要死了,你还快活?”
“顺伯八九十岁了,死是顺头路,我们坐这里陪着就是啦。”
云鹰不说话了,抬着头望着天花板。他们的谈话堂屋里人自然听到了。愿意在屋里也听到了,他走出来搬过一张桌子,拿来一副骨牌说:“你们就玩玩吧,没事的,我在那儿看着。”
文星第一个坐到桌子边去了,没人陪着坐过去,他就开始点将了。第一个点的是云鹰,云鹰说:“好吧,我来陪陪你吧,我没打过骨牌,打错了你别生气啊。”
“我们是老庚,打错了就打错了,第一回错了,第二回就不错了。”接着,文星又点来两名牌脚,总算是凑满了一桌牌。
“打多大,六元钱一手还是二十元钱一手?”文星一边洗牌一边歪着头问云鹰,“你说了算,这里就你一个知识分子。”
“我算么里知识分子啊,我也是徐家庄人,种田出身,只是现在在教书罢了。你呢,大概是欺侮我没打过骨牌,想打大点赢我的钱,那就随你便好啦。不过,如果是打大,还是亮亮底牌,看荷包里装有多少钱。”
其余两只脚都不肯打大,只打六元钱一手,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上午打了两个小时,在一起吃过午饭,下午接着又打。打到下午三点钟时,顺伯终于走了,就像西天的佛一样,默无声息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
打牌的人立即丢下手里的牌来料理后事,有的人给顺伯净身,有的人去烧篙荐,有的人在烧纸钱,有的人准备门板凳子做摊尸板,忙得不亦乐乎。半小时后,一切就绪,顺伯被抬到了摊尸板上。摊尸板垫着一床千年被,顺伯身上盖着一床专做的寿被,寿被是绸缎料子做的,红色面料,上面绣着两条龙,纠缠着,大概是一公一母。
云鹰拿来纸墨毛笔,准备给顺伯写帛,愿意将父亲的生辰八字报过来,云鹰再把今日的时辰一查,基本就把帛的内容确定了。
愿意决定在家停柩五日,又决定明日成服,就叫云鹰准备书写,一是要书写请柬,二是要书写挽联。
徐家庄的习惯就是这样,一家死了一个老人,那是要风光大葬的,从逝者落地之日起,天天都办大事一样,迎来送往,茶饭伺候,烟酒相待。晚上,全村的人都来陪坐,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电灯把家里家外照得通明透亮。
文星这几天都是在下午就来到孝家陪着,有人打牌就打牌,没人打牌就坐那里嗑瓜子,每天晚上,孝家必有十几桌牌,文星必在场,打到吃了夜宵才回去。
许多人搞得筋疲力尽,谁也没规定你必须这样,人们却乐意这样,这是一种习惯,都是心甘情愿的。
正式出殡的那天,人们反而显得轻松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吃了午饭就把逝者埋出去了事。
云鹰这天的任务就是坐在公益堂收礼金,写簿的是他,收钱的也是他。云鹰是十点钟正式摆摊设座的,那时候,公益堂里还没一个客人进门,没事的人来得早,就坐在外面树底下扯着闲篇。
文星进了公益堂,他是和三条几个人一起进来的,手里拿着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扬来扬去,不时地用那张绿票子扑打着自己的手。在公益堂里绕了几圈,最后还是来到了云鹰的桌子边,把那张绿票子丢在桌子上。云鹰没做声,只看着外面。
文星说:“老庚你收礼金呀?”
云鹰说:“你送多少,五十元呀?”
“我不送五十元,我送三十元,大家都送三十元,我为么里要送五十元,别人还以为我发财了呢。”
“那就对不起啦,我这里没钱找你,再说,我也不认识大票子,不晓得真假,你还是交细票子吧。”
“老庚你么里意思呀,你是说我的票子是假的吗,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当个老师了不起呀,当个校长就当自己是书记呀?”
云鹰没做作声,他很忙,只当作没听见。
文星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你这不是欺侮我吗,欺侮我穷,欺侮我没人。我没人是真,我弟弟家里人丁兴旺呀,我弟弟家不就是我家么,有你这么欺侮人的吗?”
云鹰坐在那里收钱写簿,只当风吹走了。
文星还是不服气,他在桌子间窜着。从这一行间窜到那一行间,到这只凳子上坐坐,又去茶几边站站,脸上泼了猪血一样,眼睛里射出浑浊的凶光,嘴巴里还在喷涎喷水说着:“我是八字不好啰,八字苦啰,我要不是八字苦未必我还不如你云鹰。你有么里了不起,读个大学不也是个教书的吗,没去县里当书记吧,没去省里当书记吧!我又不求你,我家里云朵伢子和翔宇伢子早就不读书啦,我家小苦伢子要是在世是要读书的,也可以不去你的学校呀。城里那么多学校未必就多了我家小苦伢子一个呀,他现在死了,我百无一求,你熬你的,我不摔起你。”
云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背了钱袋子起身要去和他理论理论。他哥哥云天拦住他说:“别理他,你做你的事情,他巴不得你去理他,他就好和你干一架,你不去理他,他就了无趣味自己走开。”
云鹰只得重新坐下,做自己事去了。文星见云鹰不理睬他,实在是无聊,就一个人走出了公益堂,来到外边,坐在大树下。
三条见文星走了,就来到桌子边交礼金,他说:“云鹰老师你别和他一样啊,他就是条疯狗,我天天和他一起,哪一天不被他咬几口呀。你是不知道,他这样子,完全是叫他的家境给害的,动不动就撒泼打滚,说别人欺侮他,其实,都是他在欺侮别人。”
云鹰说:“他这样子还如何跟别人打交道啊,你们还理他呀?”
“不理他不行啊,他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没办法!”
“也是啊,一个屋场住着,还是一起长大的。”
“云鹰老师你会写的,将来你只把他写到书里去,让世人记住他的丑行,把他的撒泼打滚的滚刀肉嘴脸公诸于众。”
“我不敢啊,我和他还是老庚呢。”
云鹰收礼金一直收到十二点正式开席才没事了。这时候,他移步户外,发现里面嘈嘈杂杂,外间倒是很清净,外面还有五六个人没坐席,其中就有一人是文星。云鹰走到外面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文星,文星走过来说:“老庚我没去坐席,专门在这儿等你,你现在没事了吧,我们一起坐席如何?”
云鹰说:“我不行啊,我还有事,等会儿我去吃散伙。”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我等你等到现在,等了两个多小时,你竟然说你要去吃散伙,难道叫我也去吃散伙席?”
“你现在可以去坐席吃呀,我没说叫你陪我吃散伙席。”
“你就是故意的,你说说看,你还有么事要做,该送礼的人全送了,不该送礼的人全没来,我说的不假吧。你说你要去吃散伙席,明明是在躲我嘛,为么里要躲开我,是我身上喷臭吗?”
“谁说你喷臭啦,你一身喷香的啦!”
“那好吧,那你就同我坐一桌,而且,今天你还要同我坐一条凳子吃饭,我还有话和你说。”
云鹰没办法了,只得和人一起摆桌子拿碗筷,还真的和文星坐到了一条凳子上。文星目不转睛看着云鹰,看的云鹰都不好意思了,就说:“你这么看我干嘛,不认识我啦?”
“我就是想多看看你啊,看你还是不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老庚,我就是搞不清场,为么里人读了几句书就可以傲气十足,就可以在老朋友面前显摆,你原本是个多厚道的人啊。”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厚道了?”
“我没说你不厚道啊,我是说你原本很厚道啊。”
“老庚你书读的不多,说起话来弯弯绕,又很揪筋,实在是难得对付。”
“你别光想着对付我啊,我又不是你的敌人。我们今年都五十岁了,你那个破校长是不是还在做,是不是还做得津津有味?”
“我还做什么呀,我都要抱孙了。”
这时候,文星就站了起来说:“大家评评理,云鹰老庚是不是又在我面前显摆了,他说他要抱孙了,意思是我没得孙抱,他幸福,我痛苦,这不是欺侮人吗?”
云鹰也站起来,把文星摁了下说:“你就是喜欢抬杠,我这是说你吗?我是说我的实情,你怎么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开始上菜了,如今上菜没一点名堂,以前的酒席上菜是很讲究的。第一轮菜一般是笋子,荤素菜轮着上,现在上菜,第一个菜都是火锅,端上桌的是熟菜,也要往火锅上烤一烤。
文星滗了一杯子酒,自顾自喝了起来。云鹰没滗酒,面前只有一杯开水,他一边吃菜一边喝着开水。
文星说:“老庚你要喝酒呀,这是酒菜,不是开水菜,喝开水是不能夹菜吃的,你懂不懂规矩?”
“是吗,规矩呢,写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过呀?”
“有些规矩是写出来的,有些规矩只口头相传。比如酒席出菜出的是酒菜,不是开水菜,这个规矩是我家老爷告诉我的。我老爷就是蚕宝宝你还记得吗,他又是谁传的呢?语钟先生,你总不能不信语钟先生吧,他可是你祖父,还是我们徐家庄一支笔啊!”
云鹰真的有点生气了,他说:“你怎么老是和我作对啊,我要去吃散伙,你硬要拉我上场。今世年我还是第一次和你吃饭你还限制我,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我又不吃你那一份。”
“别生气啊,云鹰老庚,我就是说着玩的,看看你生不生气,看看你气性子有多大,难怪你做不到局长那样官的,你没涵养啊。”
云鹰爬起来拿碗盛饭去了,在桌子上夹了一点菜就去了外边阶基上吃,心里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文星看见云鹰走开了,一时感觉到了无趣味,其他几个全是留守的屋场人,差不多天天见面,他们熟悉文星比熟悉自己还多,而且谁都不会让着他,所以,就懒得和他们开口。
高平和南瓜这天也坐这张桌子,高平就说:“南瓜叔你帮我分析分析,我们家那条老狗,最近几天不知为嘛,反正不对劲,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只要见了人,就跟着人追赶,只要赶上了,总要去咬几口,害得我出疫苗钱都出了好几次。”
南瓜接话说:“依我看,你把那条老狗打死算啦,那一定是条疯狗,专门祸害人的。”
“毕竟他在我们家呆了几十年啊,好歹也是一条狗命,我只想把它关起来,莫要去伤人就是啦。”
“高平呀,我有个好办法,你别关它,你要是关它,它会更疯的。你只给它套个项圈,用铁链子拴住它就可以啦。”
“南瓜叔你这办法好是好,只是代价挺大的,那只老狗也是个好吃鬼,每天没几两骨头就不得它清场,它还要喝酒,一餐要二两,餐餐要喝,就和酒鬼一样。”
文星听到这里,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爬起来端起桌子上的菜碗,一碗朝高平脸上砸去,一碗朝南瓜脸上砸去。这二人都有提防,只把脑壳一偏,那菜碗就和菜一起飞到了相邻桌子客人的背脊和后脖颈上。那些人站了起来,判断这飞来横祸来自哪里,很快就有了目标,一个叫大麻的客人说:“谁这样操蛋啊,变疯狗了?”
另一个叫吴便的客人说:“这肯定是条疯狗,是人不会这么操蛋的。走,我们去打死他。”
文星立即求饶说:“得罪得罪,得罪客人了。我原本是去砸高平疯狗和南瓜叔疯狗的,没想到,砸错了疯狗!”
他这样一说,就把大麻和吴便的火气激上来了,他们转过身来,一人捉住文星一条胳膊扭转来,然后将他摁在桌子上说:“你骂谁是疯狗?你自己就是条疯狗,我们坐那一桌,没人沾惹你,你竟然操起菜碗砸我们,你不是疯狗谁是疯狗呀?”
文星被摁在桌子上还虎死不倒威,他说:“你们不要打我啊,你们谁要是打了我,我就睏到谁屋里床上去吃罐子里饭。你们问谁是疯狗,我已经说清楚了,高平和南瓜叔就是疯狗,我是去砸他们的,只怪他们偏开了,这样才砸到了你们二人,对不起啊。”
这毕竟是外面来的客人摁住了徐家庄人,徐家庄人自然看不下去,就有几个后生子过来解开大麻和吴便摁着的手,劝他们算了。
高平在一边说:“也是太不像话啊,吃饭就吃饭,怎么随便拿菜钵子砸客人呢,这不是卖我们徐家庄人的丑吗?”
南瓜说:“就是啊,你这个文宝宝也是太衿见了,我们谈论的是高平家里的那条疯狗,你怎么可以对号入座呢,你一对号入座,别人真的就以为你是条狗了,而且还不正常;再说,你也贬低了我们吧,我们同你坐一桌吃饭啊。”
文星搬起一条凳就把高平和南瓜一起赶出了大门,然后一个人占了几个位子,叉着胯坐在那里吃。
云鹰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高平和南瓜走到他身边说:“给你出了一口气啊,要记得我们的好啊。”
云鹰笑着说:“我没气要出啊,是你们自己要出气吧。”
高平说:“云鹰呀,你读书读多了,读愚了!我两给你这大的面子,竟然不领情,亏我们还共了一个姓。”
南瓜说:“是啊,云鹰你也太无味了,到了老家,你要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别老是想着,我是个读书人,他们就是一群农憨子,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你要是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文星这么欺侮你,他还说是你欺侮他,他就是个滚刀肉,你应该知道滚刀肉是么意思吧?”
云鹰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二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