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乡里乡亲
作品名称:雪地上走不出路 作者:三步祺 发布时间:2021-01-11 18:42:46 字数:6000
几天之后,王家会再次走进川粤酒楼,但跟上次登门的目的正相反,这次他是来为女老板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王家会接到丁梅报警,有人在川粤酒楼闹事,把她的店给砸了。
闹事现场在二楼五号包房,房内一片盘杯狼迹,残汤剩饭、碎酒瓶子、瓷碗碎片等撒了一地,餐桌被掀翻了,两把椅子给砸散了,墙上还有斑斑血迹。而闹事者早已跑得不知去向。王家会看后大怒,说:“这还了得!无法无天了!”问,“谁干的?谁干的?”丁梅一说,王家会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些狼虎羔子们来给我找事,都是乡里乡亲,他们也敢这样闹?看我不收拾他们!”
丁梅一口咬定他们是故意闹事,要求王所长给她一个说法,要求这些人赔偿她的损失。王家会问:“你咋知道他们故意闹事?”丁梅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如实说了一遍。闹事者,被王家会称作“乡里乡亲”的这些“狼虎羔子们”,他们平时从不下饭店大吃大喝的,因为他们穷,共四人,领头的是烟酒店的小老板,其他三个一个是车站干临时活儿的搬运工,一个是摆地摊的,一个是卖冰棍的,这一天却凑在一起,来丁梅的店里要摊股吃喝一回。
所谓“摊股”,即几个人凑份子,一人摊几块钱,点几个菜,要些酒,一块吃喝。这样做,多是平时关系熟而又吃不起酒席,又无人请吃酒席,又嘴谗的人所采用的方式。奇怪的是平时抠索贯了的这些人,这一次却突然大方起来了。他们点了十菜一汤,其中一道“清蒸桂鱼”,单价四十八块,平时连白常寿这类贵客也很少问津的,自然丁梅也从不买什么桂鱼备用。丁梅告诉他们店里没有桂鱼,请他们换一道别的菜。没想到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烟酒店小老板大叫一声:“不行!”气势汹汹逼丁梅给他们做:“菜谱上明明写的有,没有你去想办法!”非要吃。丁梅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小老板平时见面很和善的,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儿了?还有酒,说酒楼里的酒档次太低,非要喝名酒五粮液。都知道酒店里的酒贵,为省钱常自备酒水,小老板这些穷人却不怕贵,叫丁梅去买。顾客是上帝,丁梅忍气吞声想方设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同时心里乱跳,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儿了。
果然,吃饱喝足后的几个“乡里乡亲”露出了原形:小老板把丁梅叫到包房,指着桌子上的汤盆让丁梅看:“看看你的汤里是啥东西,叫你说。”其他几个一齐盯着女老板看她怎么说。丁梅看到汤盆里的汤喝得只剩下一半了,汤面上却漂着两只死苍蝇。丁梅明白怎么一回事了,有苍蝇怎么会快吃完了才发现?丁梅怀疑这些人在捣鬼。看他们已喝得东倒西歪,脸又红,脖子又粗,丁梅不跟他们计较,赔他一个汤不就得了?丁梅搭着笑脸连说对不起,要给他们重做一个汤。不料话刚出口,好心好意却惹恼了那个一脸黑胡子的搬运工,他一拳砸在餐桌上,震得盘杯碗碟哗啦啦一阵乱响,搬运工指着丁梅的鼻子尖吼叫:“说啥?换一个汤就想打发老子?往汤里搁苍蝇想毒死人啊。”那个卖冰棍的也跳了出来,张口便骂:“啥鸡巴饭店,把人当小孩耍呀,两片桂鱼咋能值四十八块?谁给你定的价?把物价局的叫来评评这个理。”搬运工也叫个不停:“想挣老子的钱?没门!不把死苍蝇说清了,咱就没完!”突然一个捂着肚子直叫疼,一边叫疼一边喊:“快叫她送咱去医院,疼死我了。”
女老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这些人实在太笑,吃不起想赖账的她见多了,打发这些人,一般情况下丁梅总是忍,吃点小亏求个平安就算了。而这几个实在太不象话了,凭白无故出口伤人,令丁梅不能忍受,她翻脸了,说:“有话好好说可以,不能张口骂人!”小老板毕竟跟丁梅认识,说话好像还讲点理:“别吵了别吵了,都是乡里乡亲,不要伤了和气。”不过他又责怪丁梅说:“明明汤里有苍蝇嘛,也不能单怪弟兄们说话不好听。”他叫丁梅别生气,快去做汤。但丁梅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即便做了汤,今天的账恐怕也不好算,但她寡不敌众,有口难辩,只能先这么办。也好,先占住理再说,丁梅叫来石榴,端起汤盆下楼去了。刚出门,就听到身后一声炸响,搬运工摔碎了酒瓶子,仍在骂:“骂你又咋啦?惹急了老子,老子揍你!”
丁梅听了反倒笑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蔑视这种人,凭这点雕虫小技想赖掉饭钱,简直是无赖!先让他们一步,等换了汤,再跟他们理论,揍人?有胆量让他试试,没点王法了。
丁梅没去理会身后的叫骂,奇怪的是,等着喝汤的几个人突然在上边相互打起来了。噼哩咣当一阵乱响过后,就见搬运工满脸流血,一手捂着头从楼上跑下来,小老板在后边紧追,边追边喊:“快上医院,快上医院。”另外两个也不要汤了,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原以为是一桩好买卖,没想到却成了一场祸。
看着被砸得一塌糊涂的房间,丁梅又气又恨,没办法,只能报警。
听了丁梅的陈述,王家会的态度旗帜鲜明,他说:“这些混张东西,反他们了,必须追究他们的责任,依法处理。我这就着手调查此事,老板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有了王所长这句话,丁梅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踏实多了。她叫石榴打扫房间,收拾干净,恢复正常营业。一面等着王所长秉公执法,给她主持公道,还她清白。
第二天上午,石榴去收拾房间里的热水瓶,掂到楼下换热水。倒瓶里残留的剩水时,发现其中一只暖瓶里倒出来的水颜色发黄,并且呼地冒出一股刺鼻的尿臊味,直呛得旁边的人往后乱退。小豆叶大叫:“谁往暖瓶里撒尿了。”石榴快步去叫老板,丁梅问是那个房间的,石榴说是五号包房里的。丁梅听后大怒,这是人干的事吗?简直牲畜不如!她认定这事就是那几个人干的,赖几个饭钱倒无所谓,这么做是糟蹋人。丁梅难以忍受,一刻也不能停,大步流星,她去找王家会,非得讨个说法不行。
王家会所长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听丁梅一说,仰面哈哈哈地大笑,笑罢停了会儿,才说:“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儿,你不想想,喝醉酒的人干出点缺德的事,这不很正常嘛。”在丁梅看来比什么都严重的事在王家会所长这儿却被一笑了之。丁梅还要争,话没出口,就被王家会摆手制止了:“算了算了。”显然是不想叫丁梅为这么一点小事再纠缠下去。王家会告诉丁梅,昨天那几个闹事的他都给找到了,说着不慌不忙点着烟,慢悠悠地抽着,像有功劳似的。
丁梅急问:“怎么样?”
王家会说:“能怎么样,都喝多了,谁也记不清咋回事了。”
丁梅心里咯噔一跳,跟昨天比,王所长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时丁梅心里没底了,问:“那该怎么办?”
王家会说:“能怎么办,你也知道,喝醉酒的开车撞了人,犯精神病的杀了人,跟正常人撞人杀人是不一样的,这是常识。”
丁梅听着不对劲,说:“喝醉酒也不行,也得处理。”
王家会说:“我没说不处理呀,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处理得有分寸,得事实求是,也就是说得秉公办事,你说是不是?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们作为执法者可不敢徇情枉法的,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你说这不对吗?请你不要心急,办案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最后嘛,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这点你放心,该你配合的时候会通知你,今天就到这儿,好吗?”
话已至此,丁梅只有告退,路上,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个王所长,会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去做吗?。
又过了三天,没有消息,丁梅等急了,想再去找王家会。去之前,她先给王家会打电话,怕空跑。王家会接住了电话,不用丁梅开口,他就知道找他干什么,说:“这几天太忙了,你的事还没有结果,你不用跑,有结果会通知你的,”
这人怎么还是老一套,丁梅说:“这么一点小事,都四五天了。”
王家会说:“人民群众再小的事,对我们也是大事,是你太心急了,再停两天好吗?”
丁梅心里直想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挂了电话,丁梅知道去也没用了,决定停两天再说。但两天之后再次见到王家会,王家会一反常态,语调又变了,这让丁梅非常气愤。丁梅觉得矛盾的焦点已不在她与闹事者之间,而是她与执法者孰是孰非的问题了。
由于急,丁梅说话的口气很生硬,她问:“这么简单的小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怎么一直拖着处理不了?”矛头直指王家会。
王家会却满不在乎,他嘿嘿嘿地笑着,说:“不能你说简单就简单吧,我问你,你隐瞒事实没有?你告人家,人家还告你嘞,叫你说你的汤里有没有苍蝇?吃坏了人家肚子,你该不该赔人家?”
王家会突然这样说,让理直气壮的丁梅一时哑吧了:她是受害者,怎么反成被告了?丁梅辩解说:“有苍蝇又没收他的钱,还给他们又做了一个汤,我赔他什么?”
王家会似乎抓住了理,紧说:“看看,你承认了是吧,人家要求你赔偿拉肚子的医药费、误工费呢,吃到肚子里的苍蝇还能吐出来?你又做了一个,就是再做十个也改变不了吃苍蝇的事实,对不对?”
丁梅听着就来气,但却找不到半点反驳对方的理由,一急,说话也有点不讲理了:“要我赔他,他有什么证据?他说吃了就吃了?”
王家会说:“你有什么证据?”
丁梅说:“现场你不是看了吗?那就是证据。”
王家会说:“我又没见是谁砸的,你能证明是张三砸的桌子还是李四摔的盘子吗?再说了,人家头被打破了,你是老板,假如在你店里出了人命你敢说你没有责任?”
丁梅越听越糊涂,她是原告,却好像成了受审者,有理真是说不清了,一时语塞,丁梅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家会却好像得理不让人,话更多了,说:“你说的只是一面的理儿,人家也有人家的理,他砸坏了你的东西不对,你叫人家吃死苍蝇也不对,双方都有责任嘛,你说是不是?你要求人家赔你的损失……”丁梅突然打断他,说:“还得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王家会打手势制止她,说:“你叫我把话说完。”略停,接着说:“人家还要求你赔偿损失嘞,再说你的损失与你的过错在先有关,假如菜里没有苍蝇他们还会闹事吗?事出有因嘛。这双方都有责任,公平公正地讲,你叫我咋处理?达到你的满意就是公正执法?不能这么说吧,我看叫他们给你赔个理道个谦算了,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真当一回事呀。”
这叫什么话!敢情他压根就没打算去处理,和稀泥,丁梅大叫一声:“不行!钱我可以不要,不给我一个说法不行,要不往后我咋干!”
王家会也立马变脸了,说:“不行你到法院告去吧,叫法院把他们抓起来,这样行了吧?”
双方矛盾骤然升温,让丁梅有点措手不及,一时她想说不知该咋说,想走又不知该不该走,气氛一时很尴尬。王家会不耐烦了,说有事要走。丁梅突问:“那你说这事该咋办?”
还是那句话,冷冷的,王家会说:“回去等通知,不用再跑了。”
丁梅说:“等几天?”
王家会说:“几天我也说不准。”
丁梅再不吭声,转身走了。
几天之后,丁梅又来找王家会。王家会还是老样子,一面看报,一面品茶,靠在椅子上悠闲得很。见了丁梅,宰相肚里能撑船,显得热情多了,又是让坐,又是倒茶。丁梅想,这个人是老滑头,并预感到这一趟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这真让丁梅给猜对了,王家会这几天依然是忙,实在是忙,他说:“别人的事也是事,不能光忙你的,别人的都不管吧?”一句话就把丁梅的嘴给堵住了。不过这次还好,丁梅不生气了,心里很平静,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你不是顾不上,是不想管了,你叫我怎么办?”
王家会白了丁梅一眼,责怪她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实话告诉你,你的事太难办了,怎么能说我们不管你?”丁梅搞不清他到底难在哪儿。王家会接着说:“就为你这点事我的腿快跑断了,人家四个都不承认,我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各打四十大板吧,叫你说这样公平不公平?”
丁梅不想辩解了,觉得辩也无用,这次她有备而来,兜里装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她掏出来给王家会看,说:“这不规定得清清楚楚吗?怎么就难处理了?”随手翻了几页,正要给王家会念,却被王家会抢过去摔在桌子上,王家会跟丁梅急眼了:“我们是干啥吃的,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直呛得丁梅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接下来局面陷入难堪,两人都绷着脸,谁也不吭了。
王家会又不耐烦了,说有事起身要走。丁梅呢,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精神在突然间失去了支撑,孤单倔强的女人,不服又能怎样?丁梅近似哀求王家会了,说:“那我该咋办呀,你说吧所长。”
王家会待理不理的,说:“你要想出口气,我给你出个主意,找两个人揍他们一顿,摆平了拉倒。”
丁梅突然火冒三丈,她“哼”一声,再也不理这种人,扭身走了。这那儿像堂堂所长说出的话,简直类似黑道人物,丁梅再也不指望王家会能给她什么公道了。
回去的路上,丁梅想到了一个人,谁?罗延民。顾不上回到店里,见路边有公用电话,当即立断去给老同学打电话。女老板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不到这一步,她绝不会启齿去求人。丁梅拨通了老同学的电话。
罗镇长听了老同学的“冤情”,却显得若无其事似的,有气无力回答她:“知道了知道了,我问一问,问问再说好吗?”电话就挂了。
不打还好,打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沮丧的丁梅回到店里,无心做任何事,躺倒不动了。
第二天恹恹地起床,好像一时间什么都看透了,反倒使女老板睡了一个好觉。没想到的是,这时王家会突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谁?烟酒店小老板,黑胡子搬运工,还有那个张嘴骂过丁梅的卖冰棍的人。三个人就像狼狈的罪犯被王家会喝斥到丁梅的面前,王家会命令他们给女老板赔礼道歉。一时丁梅愣住了,她搞不清这到底是咋一回事。
王家会义正辞严,把三个训斥得乖溜溜的。他说:“吃到肚里的给老板吐出来,砸坏的东西,值多少钱,给老板赔多少钱,往后再敢来胡闹,看我不把你们都抓起来,反你们了,听清了没有?”
三人一齐点头哈腰,连称:“听清了,听清了。”
小老板嬉皮笑脸的说:“对不起啊老板,那天喝多了,要不你打我一巴掌解解气吧。”随把头伸过来让丁梅打。
在场的人都扑哧笑了。丁梅没有笑,但她心里的气早已烟消云散。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别看开始挺较真,真要是对方让她一点,她就心软了,再大的事也不会计较了。丁梅说:“算了算了,事都过去了。”
王家会不叫就这么“算了”,喝斥仨人掏钱,饭费,还有损坏的椅子、盘子等折成款,一分不能少。
小老板的钱是早已备好的,给丁梅,丁梅却不好意思去接住了,一直说:“算了算了。”理由很简单,“都是乡里乡亲,话说到就行了。”丁梅不接钱,王家会却不行,非得让丁梅接住他才行。丁梅这才被迫接住。小老板叫丁梅数一数,不够再给。丁梅不数,连说:“够了够了。”
小老板笑着问:“再到你这儿喝酒老板,欢迎不欢迎?”
丁梅也笑着说:“看你说的,咋能不欢迎呢。”
事情至此算是有了个了结,王家会叫三个滚,三人就乖乖地溜走了。王家会仍在后边训他们:“再敢胡闹,我就不客气了啊。”
三人一走,王家会突然问丁梅:“你跟罗镇长啥关系?咋不早跟我说。”
丁梅一听,恍然大悟似的,随之一切全明白了。
从川粤酒楼走出来,王家会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他没有回办公室,他去找烟酒店小老板。本来按照他的旨意,叫他们几个去喝酒,随便找个茬给这个外地女人一点颜色看看即可,不料这几个穷小子自个打起来了,凭空给领导添乱。更让王家会没想到的是,这个外地女人的背后竟有个镇长做靠山,王家会必须去提醒这些没脑子的穷小子,这件事谁也不能再提,谁提他就对谁不客气。
一句剩话所长已经说过多次了,小老板不明白怎么所长还要说。问问吧,王家会说:“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明白了?”
小老板紧点头,说:“明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