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看病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07 09:43:10 字数:5155
俗话说,岁月如梭,时间如流,眨眼就两年过去了,金星一家人过得风生水起。大儿子翔飞读大学去了,小儿子跃飞学会说话走路了,且一天到晚跟着小苦玩耍。大人要他叫小苦,因为他比小苦还大一辈,他就是不叫名字,只知道叫“哥”,或叫“苦哥”,纠正了几次都不改,就由他去了。
文星这边呢,也还算不错,他这两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另外几种赌博方式。纸牌呢,有三打哈、斗地主、跑得快;麻将呢,有二五八将、炒股、长沙麻将,还有扳坨子。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老本行,打骨牌。徐家庄人打牌不论赌具,不论大小,不论参赌角色,一个屋场,大大小小棋牌室总有十多处。这些棋牌室都城市化了,你坐上去是要收费的。打得最多的还是骨牌、三打哈和长麻三种。
文星是个很矜见的人。要是有个牌友没说的好,他就以为是在贱他了,就要和人斗嘴吵架,甚至还要动手,这样一来,就没人愿意和他玩了。他要是在棋牌室里被晾着了,就会对主家生气,说他们看轻了他,弄得他没一点地位,所以,主家一般也很烦他。
一天中午,文星在家里吃了饭就往三条家里跑,三条家里也开了一个棋牌室。三条看见文星过来了就说:“吃了吗,是不是想搓几手骨牌哟,要是有兴趣,就帮你喊几只角。”
文星说:“这就看你的啦,我到你家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问‘吃了吗’三字的?我就是为芋头来的。”
文星说为芋头来的,徐家庄人都听得懂,只有外地人听不懂。三条说:“你想想都约谁,还是大楚和小霖吧,你和他们打得最多,要不把蛤蟆叶也叫来凑一桌?”
“随你吧,到你家来了,客随主便。”
三条听文星这么说,肚子里就明白了。他点的这三人,文星都是可以接受的,他们年纪大小差不多,互相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上桌的时候,蛤蟆叶就说:“打多大啊,我家里穷,比不得你们,还是玩六元钱一手的吧。”
文星正在桌子上搓牌的手就停住了,他看着蛤蟆叶说:“蛤蟆叶你么里意思啊,你这不是明明在说我吗?要是论贫富,徐家庄谁有我穷,我穷斯滥矣。”
蛤蟆叶说:“文宝宝你也太衿见了吧,再说,你知道‘穷斯滥矣’是嘛意思吗?你还不是自己在说自己!”
“我读书没你多,我就是个二百五,我不知道‘穷斯滥矣’是嘛意思,那就麻烦你讲讲总可以了吧。”
“讲讲就讲讲,语钟先生还活着的时候办夜校,我去听过课。语钟先生说,这句话是孔夫子说的,孔夫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意思是,君子在穷困之时能守住节操,小人在穷困时则胡作非为。”
“你的意思我明白,无非讲我是个小人。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小人,我还去偷过别人家田里的水。”
文星这么一说,蛤蟆叶就笑了,他笑的时候,是浪着笑的,笑得肩膀一耸一耸。把个文星搞糊涂了,便问他为么里笑。蛤蟆叶说:“我不讲,我估计我要是讲了,你会搬起椅子砸我人的。”
文星说:“你个蛤蟆叶烂豆粒我就知道你肚子里一肚子的鬼。”
那天,文星手气还算不错,赢了二百多元,全是散票子。在回去的路上,把这赢来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想,要是天天赢这么多就好了。虽说数字不大,积少成多呀,一个月就是六七千元,一年就是七八万元,哪里来啊!
吃晚饭的时候,二妹就对文星说:“大哥,小苦伢子今天流鼻血了,流了很多很多,只怕有一碗。”
文星说:“是不是在哪里摔跤了?”
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碗,他摇着小苦说:“你好好的讲给姥爷听,是不是在哪里摔跤了,是不是同学打你了,欺侮你没有爷娘?”
小苦说:“我没摔跤,也没谁打我,就是自己要流血,我也不想它流呀,它偏偏不听,很气人的。”
“老师有没有打你呀,一定是老师打你打得鼻子出血了吧?我们叫老师赔钱,叫老师赔一万元钱。”
“姥爷乱说,老师怎么会打人呢,只有姥爷喜欢打人。”
“那就是三妹子打你了,或者是五坨打你了?”
“都不是的,是我自己摔跤了。我眼前突然一黑,一时看东西不清,东倒西歪的,就摔着了,鼻子就流血了。”
文星放下碗筷,就去找来两坨棉絮塞住了小苦的鼻子。小苦说:“姥爷,你塞住我鼻子做嘛,我要靠它出气收气的。”
“你鼻子不是流血吗,塞住它就不流血了。”
晚上,文星也没去赶晚场骨牌,而是在家里守着小苦做作业。小苦一个流水的“流”字不会写,就问姥爷“流”字如何写的。他姥爷说:“你要去问读大学的翔飞舅舅,只有他知道。”
小苦说:“姥爷你不是说你读了四年书吗?”
“姥爷那是读的现书啊?今年读一册,年年个现头经。”
“姥爷为么里读现书啊,是没新书读吗?”
“是姥爷不会读书啊,读不上去就只晓得读现书。小苦伢子你就别问了行不行,这又不是姥爷最光彩的事情。”
“姥爷最光彩的是么里事呀,我怎么不晓得哟?”
“让姥爷想一想啊,”只见文星用手撑住下巴做思考状,想了好一会就说,“姥爷记性不好,想不起姥爷做过的最光彩的事。我只记得小时候经常趁川马虎不注意的时候打他一下,他要捉我又捉不到,不知这算不算我最光彩的事,你明天去问问你们老师就知道啦。”
“我不去问老师,老师不要我们打人的。”
“不问就不问吧,那就算姥爷今生一事无成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中午,文星吃了饭就准备去棋牌室打骨牌。刚要走,藜照学校的李老师就找上门了,她逮住文星说:“您就是小苦的姥爷吧,小苦在学校经常流鼻血,大多时候都是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就流出来了,你还是带着他去医院里检查一下吧。”
文星说:“你就是教小苦的李老师吧?我总在想,是不是老师打了我家小苦,或者是哪个同学打了他,谁打他了谁出钱治他,你今天却说小苦伢子是自己流鼻血的,与老师与同学都没关系是不是?”
李老师说:“文星姥爷怎可以这么看我们的老师和学生啊,我们都是文明人,绝不会打人的。我估计小苦一定有病,而且还不轻,您就听我的带他去看病吧。”
“李老师,我没钱带他去看病啊,要不找你借点?”
“小苦姥爷,没钱也要想办法啊。我呢,只是个新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就那么一点点,打发吃饭都不够的。”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当老师的很富有呢。”
李老师走了。与家长已经沟通,听不听是家长的事情,她又不能做主,况且,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文星看着渐行渐远的李老师,心里想,我要是有钱就天天打骨牌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和你嚼蛆虫。
那天下午,文星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三条家里棋牌室,在那里又赢了一百多元钱,和头天下午赢的加在一起有四百多元钱了。
又过了一天,文星带着小苦坐班车来到县城医院,找到一位医生说小苦的病情。医生说,你这么说我也是不清楚,这样吧,我开个单子你去交钱,然后就抽血化验一下。文星问医生么时能拿到化验结果,医生说大约要到下午开门时。
文星老老实实照章办事,先去交钱,再带着小苦去抽血,这些事做完了,上午还有很长时间要混完。文星就带上小苦去超市里闲逛,小苦在那里看到了很多的玩具,长这么大,他从没有接触过玩具,更别说玩过。现在,玩玩具的年岁快要过完了,才看到一些玩具。
小苦把玩具拿在手里看了正面看反面,摸了左边摸右边,姥爷就说:“小苦伢子是不是喜欢啊,要是喜欢姥爷就给你买回家去。”
“姥爷,小苦不能说假话,喜欢是喜欢,就是不想买。小苦知道姥爷兜里没钱,买了玩具就不能给小苦治病。”
“我们家小苦真是乖,一点点大就会想事了,替姥爷想事了,姥爷要是有钱一定会奖励小苦的。”
文星拉着小苦走出了超市,然后来到一家路边店,要了两碗面条当作中饭吃。小苦很喜欢吃这里的面条,吃着吃着又流鼻血了,还流到了碗里,文星连忙扯下几张餐巾纸搓成条,塞进了小苦的鼻孔。
下午拿到化验单后,文星瞅着化验单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字不认识,数字是认识,却不知道它的意义。心里想,这化验有个球用,一抹黑。在走廊里遇到一医生,就把单子递给医生,那医生说,谁给你开的单子你就找谁去看单子。文星就带着小苦急匆匆去找到了上午那个给他开单子化验的医生,那医生姓刘,他拿着单子一看,大惊失色说:“坏啦,坏啦,我估计就是白血病,果然是!”
文星一听说白血病,当场就晕了,又是不治之症啊,怎么坏事全让他摊上了!小苦还是个孩子,他如何受得了?
文星问刘医生:“还能治吗?”
刘医生回答说:“这怎么说呢,我要是说能治,那就是睁眼说瞎话,结果只是人财两空;我要是说不能治,那就是违背医院规定,你听了也不快活,你是愿意我说能治还是说不能治?”
刘医生把球踢了回来,文星还是听明白了,这个小苦伢子命真是苦,竟然还治不了。治不了也好啊,我哪来的钱给他治病,打点小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样。不过,文星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
他问刘医生:“这个伢子的病是不是很厉害了?”
“是很厉害了。”
“厉害到么里程度了?”
“晚期四级。”
“如果是治疗,那应该如何治疗?”
“做骨髓移植呀,还要看有不有合适的骨髓,要和中国骨髓库做联系;如果没有,就要和他的直系亲属联系,由直系亲属匹型捐献。”
“他哪里还有直系亲属啊,还没出生时,父亲就死了,也是白血病;生他的时候,母亲也死了,大出血死的。我是他姥爷,是他唯一的亲人,我的骨髓肯定不适合。我这人吧,又喝酒又抽烟,浑身烂透了,没一处好地方,一身的废品。”
刘医生望着文星笑了笑,没有说话。
文星说:“这样吧,我回去了还是和我弟弟商量一下,由他作主,看这孩子治不治,我们家事情一向是他作主的。”
文星带着小苦回家去了。刘医生站在窗户边,看着他们祖孙一步步走出医院大门,直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走在街上,小苦问姥爷:“姥爷,我们是走着回家去还是坐车回家去?”
“走着回家去?你走得了么?我们还是坐车吧,坐中巴车,到了牛皋岭再下车走路。”
终于搭上了去鹿角的班车,车上稀稀拉拉几个人,司机在街上开得很慢,显然是在招揽生意。可是,走了两三里路,也不见一个人上车来。从县城去往鹿角的这条路又直又宽,很多人是骑摩托车来去的,而且近年来,私家车也开始流行起来,中巴的生意就很清淡,真是条条蛇咋咬人啊!
文星想了会,就自我解嘲说:“我操人家的心干嘛,自己一屋的烂事糟心事,还不知找谁诉说。”
中巴开到了牛皋岭,还有一段路程要走,文星就牵着小苦的手走路。以前,他从不这样的,现在,眼看着小苦就要离他而去,还真是舍不得,祖孙两相依为命几年,感情很是深厚。
小苦走在路上问文星:“姥爷,我是白血病呀,白血病诊不好的呀?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谁说诊不好哟,诊得好的,我们慢慢来。”
“姥爷骗人,你在医院里说我爸爸就是白血病死的。”
“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你爸爸治不好不等于你也治不好。”
“姥爷那你说说,死了是么意思?”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没人了。比如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要是死了呢,就要埋到土眼里去,永远看不到世界啦。”
“土眼里有电灯吗?有饭吃吗?有学校读书吗?有伴玩吗?有姥爷吗?有打骨牌的棋牌室吗?”
“这些呀,统统没有,要是有就不是土眼里了,那就是世界了。”
“姥爷,我不愿意死啊,我不想离开姥爷。我没见过爸爸妈妈,我对他们没感情。就是将来在土眼里遇见了他们我也不认得他们。我只认得姥爷,姥爷你就治治我吧,我长大了赚好多钱养姥爷,天天送姥爷去打牌。”
文星听到这里,眼泪就飙了出来。他弯下腰来把小苦背在背上,默默无言朝前走着,小苦在背上只想下来,却没法子挣脱。
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文星就把今天在县医院检查的结果向家人做了宣布。严阿婆说:“小苦伢子命真的是苦啊,生下来就没了爸爸妈妈不说,倒转来还要害这么厉害的病,奇离古怪!”
文星说:“嗯妈你么里意思啊,这小苦伢子的病到底是治不治呀?大家总要表示个态度吧!”
“当然是治呀,我没说不治呀,你是他姥爷,你做主呀!”
“我要是可以做主还和你们说呀,要置换骨髓,你们谁的骨髓适合他,要治疗费几十万元,你们谁有这笔钱?”
“你是他姥爷,这些事情都要你操心的,你把你自己的骨髓捐给他;至于钱嘛,大家想办法就是啦。”
“嗯吗呀,你又讲空话,我的骨髓肯定是烂骨髓臭骨髓,我又是抽烟喝酒又是打牌赌博,这骨髓能好得了么?”
“那我们就没法子了,那我们就看着小苦伢子慢慢死去算啦。”
金星和二妹一直没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么里。说骨髓吧,也不知自己的骨髓合不合适,说钱吧,也不知钱在哪里躺着。两口子做死做活,儿子要读书,大哥要打牌,家人还要吃要喝,支应这些事就让他们挺不直腰来,这人啊,来到世上就是来造孽的。
文星见老弟和弟媳都不说话,就气冲冲带着小苦回自己那边去了,开门闭门都打得一片响。
回到家里,文星坐在一边伤心落泪。小苦就拿一条手巾近前说:“姥爷别哭了,我其实不怪姥爷,也不怪别的人,我这病就是治不好的病,治不好就不治啦,死了也挺好的,我就可以在那边看见我的爸爸妈妈啦。我想他们,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就我没有,我要去找他们。”
文星听得小苦这么一说,更是伤心了,就把小苦抱在怀里,生怕小苦就此死去,他说:“小苦伢子你别这样说,姥爷晓得你懂事,你越是懂事,姥爷越是伤心。姥爷总是想,姥爷这人就是个坏人,不应该来到这世上的,来了就害人。你姥姥,你妈妈,你舅舅全是姥爷害死的,现在又轮到害你了,要是我自己死了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小苦从文星身上跳下来说:“姥爷,我给你滗茶来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