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磨难是味苦苦的药

　　一
　　郭冬宝受了赖小子的气，晚上回到家也没对家里人说，只说是他身体不舒服，草草地吃了些饭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照样出车。临中午吃饭时，他约了一位同行车友在街头停下。
　　这位司机姓刘，刘师傅四十多岁，跑出租有几个年头了。两人在一起认识后情投意合。今儿一见郭冬宝他就问：“怎么样冬宝，最近会跑了吧？”
　　郭冬宝长长得哀叹一声，说：“老哥，兄弟没心情跑了。”
　　“怎么了，遇到麻烦事了？”
　　郭冬宝垂下头又是一声叹气，恳切地看着刘师傅说：“老哥，一会儿陪陪我行吗？”
　　刘师傅一看就明白，这位新上手的兄弟遇到了麻烦。他做个手势，说：“把车掉过来，到那面坐会儿。”
　　哥儿俩在一家小饭店坐下。酒菜上了桌，郭冬宝心情沉甸甸地说：“刘师傅，今儿耽误你买卖，多陪陪老弟，我这心里不痛快。”
　　刘师傅淡淡地笑笑说：“没事儿，咱们都是干这个的，有话只能咱们相互说。挣钱多少是个够，该歇就歇。你心里有不痛快就说出来，甭管啥事，烦恼的时候都是想不开，想明白了就好办了。”
　　郭冬宝点点头，仍是心情沉重，气撞前胸地讲了他遇到三个赖皮的经过，且欲罢难休：“这口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咽下去。我真想扔下这车，就在那片儿等着他们，活活得要了那三个龟孙子的命！”
　　刘师傅曾经受过伤的心灵也在隐隐作痛，他有点僵硬地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不值得。”
　　郭冬宝郁郁不乐，愤情难抑地说：“兄弟一点跑车的经验没有，那三个王八蛋能把我气死！真想不到啊，跑车这行这么难干。”
　　刘师傅听完郭冬宝的讲述，外表看似平静，内心也是一样的恨，恨这社会上的“毒瘤”怎么就没有“手术刀”呢，但他默认现实，表现给郭冬宝的很是平常的淡然，他慢悠悠地说：“这些事我已经感到不新鲜了。凡是干咱们这个的，早晚一天，谁都会清楚，咱们挣得是好人的钱，受的是赖人的气。”
　　郭冬宝头一回听这样的话，他依然是愤愤不忍：“这亏吃得我浑身发抖，心里过不去呀。”他抓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口（那时候司机驾车不禁酒）。
　　刘师傅直盯盯看着郭冬宝，同情同感之心油然而生，想着他该说什么：“冬宝，我有个要求，你答应我，我好好陪你坐坐；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走人。不然我会害了你。”
　　“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刘师傅笑笑说：“想想，你自己说。”
　　郭冬宝这下明白了：“老哥，你是不让我喝酒了啊？”
　　刘师傅严肃地说：“对。干咱们这个的本应该戒酒。”
　　“行。”郭冬宝答应一声，叫来服务员拿走了酒。
　　刘师傅满意地说：“好。冬宝，做男人就应该这样。我开出租四年了，一开始上路的时候和你一样，啥都不懂；但很快就明白了，干这行，是受气的买卖。”
　　“是啊，那些坏人咋忍心欺负咱们这些受苦人呢！”
　　“那他欺负谁？他还能欺负谁？因为他们是坏人，坏人是没有人性可言的，爹妈生下来骨子里就是坏的。他靠强盗逻辑生存，社会上就有这个现象。”
　　“要说长得都是人样子，同是吃饭喝水两条腿走路的人，可这些人咋就是不长尾巴的驴呢？”
　　刘师傅淡淡地笑了，笑出了隐含的恨，自我怜悯起来。显然是经见过这种情况，似乎觉得也正常，但翻腾在心里的不快依然清晰，他压抑着负面情绪说：“不奇怪，监狱的大门就是为他们开的，让他在号子里受教育，那个比他对你使坏难受得多。没关系，吃点亏就明白了。你刚跑车才几天，没经验，看不出马路上站的好赖人。记着，赖人的钱给都不挣，不拉他！”
　　“是，可有时候看不出来啊。”
　　“放心，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头上三尺有神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我那会儿刚上车前三个月的时候，那一个心眼儿就是挣钱；贷款买的车，利息在逼人，心里急呀，咱都是穷人。”
　　“是是是，你知道，我也是卖了房买的车。”
　　“嗯。早晨起来跑到半夜，那心太热了，恨不能一口气把钱挣回来。”
　　“是，大哥说的是。我现在就是这样，只要有钱挣，恨不得不吃不睡。”
　　刘师傅看着现在的郭冬宝想到了自己当年，怪为自己可怜的。他隐忍着辛酸平静地点着头，却嘿嘿地笑了，说：“咱俩一样，实在没办法的人才能想到开车；要说开车也是个好事情，人累点儿心不累也算；可，咱们哪儿都不省心。干这个的都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开好一身病，开不好要了命。是个为别人服务，赚辛苦钱的买卖，也是个受社会渣滓祸害的买卖，就是这么个工作。”
　　“是啊，咱就是受苦人，这些赖人也应该可怜咱们吧？”
　　“哼哼，这些小渣滓，他们的能力也只能伤害咱们这一类型的人。我，我刚开始跑车那会儿，有天晚上，我拉了一人渣，足足跑了半个多小时，那渣子脸一白，说他没带钱，他说就在里面那个单元住，上去拿钱下来给我，让我就在那儿等着；我等啊等，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人下来，于是我就按喇叭催，一会儿按一次，一会儿按一次，突然从户人家的窗户探出个脑袋来，狠狠得把我臭骂了一顿，我这才明白，上当了。”
　　郭冬宝感到是自己受了气一般，他愤愤地骂了一句：“啥样的臭不要脸王八蛋都有啊！”
　　“是啊，没办法。那件事我只能当一次愤怒地为缺德鬼服务对待。那天我肚子里那个憋呀，整个儿身子被气得轻飘飘的。不给钱也算，硬让我等了十几分钟还挨了一顿骂。冬宝，靠苦力赚钱的人都活得不易。”
　　郭冬宝此时似乎解脱了一些，刘师傅为他分担去了。他努力地理解说：“大哥，我理解了，体会深刻呀。可，可干咱们这行什么人也得接触，谁能长下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呢。”
　　刘师傅啪地一拍桌子，想到了干这行的关键之处：“说到点儿上了。就得有一双孙悟空的眼睛，看一眼就清楚，不该拉的祸害决不能停车。不过这眼睛是交了学费才能练出来。”
　　郭冬宝无奈地苦笑了，说：“这不是交学费，这是气破心肝肺。”
　　刘师傅爽朗地笑了，神情一振，说：“没事儿，干得时间长了，窝心气人的事遇得多了，一双火眼金睛就练出来了。”
　　“是是是，这也要有一段工作经验才行。”
　　“那当然。你刚上车，遇到这事是正常的，这就是交了‘学费’在学习。”
　　郭冬宝于无奈中扭曲出异样的笑脸，又一次感悟人生：“唉，难哪，甭管干啥，想知道点儿东西总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那肯定是。”
　　“大哥，跟你坐一坐心里舒服多了。”
　　“这就好，这工歇得值。”
　　“今儿耽误你的买卖，你就给我上课好了。”
　　“好。关于跑车的事多着呢。走，到车上说。服务员，结账。”
　　郭冬宝起身挡在刘师傅面前，执意中深含感激地说：“刘师傅，您不能结账。”
　　刘师傅推开郭冬宝，真为他开心起来而高兴：“好兄弟，由大哥结账，也算替你消气。”
　　郭冬宝一阵感动涌上心间。这就是刘师傅的为人。
　　
　　二
　　靠城郊的东山根儿坡地处的劳教所，处于一片荒凉的开阔地之间。入狱两年的二强，盼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轮。
　　在他人眼里眨眼间就到了出狱的日子，在他却是深刻反省，繁重劳动，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哪！
　　郭冬宝与胡健未约好了时间，提早就到了狱墙外的路口处，在他们翘首等待的迫不及待中，忽见不远处的黑大门上的小扇门开了，二强提着个帆布包迈出门洞。
　　随着小门有力的一声关闭，二强前行几步又停下，挺直腰身从脚下的路面看起，直看到远方山峦相连的天际线，一直昂首看到头顶上雾蒙蒙的天空；再向上看，深邃无垠的苍穹将他的思绪带入浩渺的太空——我自由了！因自由的感动，而弹开了心弦，响起了他自己能听到的心里流出的汩汩的泪水声，将眼前的天与地汪成了水的模糊的景物。
　　当他低头要擦去泪水的时候，看到了胡健未和郭冬宝向他走来。二强紧走两步迎上前紧紧得握住了胡健未的手，胡健未抽出双手拥抱了二强，两个男子汉都流泪了。
　　二强心潮起伏，感慨不已：“健未，里面的日子真长啊，我总算熬出来了。”
　　郭冬宝走到近前，胡健未立刻介绍给他：“这位是葛优德的连襟，姓郭，叫郭冬宝。”
　　二强边问好边握紧了郭冬宝的手。郭冬宝动情地安慰他：“好了，你出来就好了！”
　　“谢谢你，郭哥！”
　　胡健未又说：“二强，冬宝听说你今儿要出来，非要开车来接你。”
　　“谢谢郭哥！”二强深深地点头道谢。
　　郭冬宝故作轻松地说：“早就听说你了，今天就想见到你。”
　　“谢谢！以后咱们就是朋友，相互多关照。”
　　胡健未掉转身，看着那个像虎口合拢似的黑黑的大门，伤痛而慨叹地说：“二强，再回头看一看那个大门，牢记它的样子。”
　　二强慢慢得回转身，映入眼帘的是深深的痛：“健未哥，那是做人的底线。还好，掉得不深。咱们回吧，我好想我老娘！”鼓涌而出的泪水软化了这条硬汉子的心，他哭得好痛好痛。
　　胡健未拉他站了起来，说：“今天这个日子我没有提早告诉你老妈她老人家，我怕她整宿不睡。”
　　郭冬宝说：“我替我二姐夫葛优德为你订好了饭，这是他打电话一再吩咐的。”
　　葛优德这三个字，激起了二强通透的情感：“谢谢他了！”
　　“走。”胡健未搭着二强的肩一边走一边聊，“一会儿接上你老娘，咱们好好坐一坐，聊聊家常，说说咱们想说的话。”
　　三人走到出租车前，胡健未又一次回过头望着逆光处那黑黑的高墙，流动哨武警站立的身姿像惊叹号一样触目。他慨叹不已若有所思：“那可是个教育人的好地方。男人，不小心来一趟，就一辈子来说也值得，得到的东西很多。二强，我只想在这个地方说一句，记住这个教训。”
　　二强虽是不堪回首，但想到更多的是自身：“是，我，我该接受的教训太多了。”
　　看着二强又陷入了沉思，胡健未一改压抑的气氛，轻松地说：“没事的。只当进来玩儿一趟，不犯错误想进来掏钱都不让，是不是？上车。”
　　郭冬宝扭动了车钥匙，马达声轰然响起，这声音给二强沉闷的心里注入了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