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1-04 11:37:13 字数:3029
第二天,水荷高兴地把那沓钱交到德町手上。德町却忽然瘫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号叫起来。
水荷并不知道巧儿爹来过的事,还以为德町是喜极而泣哩。她急忙把他拉起来,掏出手帕给他拭干眼泪鼻涕。说:“好啦,爹您不要哭啦。这是好事呀!”
这时,多地套好牛车,来叫德町上地送粪,忽然看见水荷手里的钱,一把抢过去扔到地上,喊道:“脏,脏!”
水荷一听,顿时剧烈地抖动起来。
德町大惊失色。他虽然知道多地从来不说慌话,但还是厉声骂道:“犬子鬼日的,啥脏?”
多地用脚踢着撒在地上的钱,继续叫道:“脏。脏!”
德町心中顿时一懔:“犬子鬼日的,你快往清楚里说呀——”
多地猛地指着水荷的脸,怒吼道:“她给三爹卖×啦!”
水荷脸上刷地一下由红变白,嘴唇剧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接着,忽然吐出一口带血的白痰,摇晃着跑出了街门。
德町一切都明白了。他无力地蹲了下去,手抖得像筛子似的,从地上一张一张捡起那些钱,然后艰难地直起腰,一摇三晃向德峰的磨坊走去。
德峰见了德町手里的钱,并不慌张,抢先说:“小哥,你知道了?”
德町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我命哩!”
德峰一脸的不以为然,说:“周瑜打黄盖。”
“呸!”德町猛地朝德峰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还不知你是个啥东西。你色胆包天,连自家儿媳妇也敢!”
“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德峰做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说,“我早就心痒的不行了。你为啥还不防我——”
德町气得张口结舌,把那沓票子摔到德峰脸上,喘着粗气瞪着他。
德峰勾下腰,拣起地上的钱,嘻笑着塞进德町手里,说:“我从不做无本买卖。小哥你拿去,多林的眼睛还指着它哩。万一水荷跑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德町忍无可忍,猛地抬起脚朝德峰裤裆里踢了一脚,说:“我就是把地卖了,也不要你的脏东西。”骂完,又朝德峰脸上吐了一口痰,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德峰疼得大汗淋漓,两只手抱着那个惹祸的东西,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德町喊道:“家丑不可外扬啊——”
此时,德峰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只见多地把多木按在院子里,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挥起铁锤似的拳头,不停地猛打着多木的屁股。他气势如虎,多树和多粮刚一沾身,就被他扫出老远,爬不起来。多田多苗还有志红志云春桃站在廓檐下吓得哇哇乱叫。多森妈和梅英跪在多地头前,一声接着一声地告饶。
多地满嘴白沬,牙齿咬得格格乱响,猛地架住多木的一只胳膊向后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多木立刻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多地这才松开手,嘴里喊着“斧头镢头”,跑向后院。
梅英急忙叫多树和多粮把多木抬进东厢房,叫他们从里面闩上门千万不要出来。
一会儿,多地手里挥着一把斧头从后院里跑出来,找不见多木,就扑到东厢房门上,举起斧头就要劈门。
正在此时,德町走进院子。一见多地,大喝一声,多地这才停下了手。可是他已经被气疯了,扔下斧头,又跑进西厢房,把多林提到了院子里。
多林被多地摔在地上,像具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等待着多地的拳头。可是多地并没动手,而是无比悲愤地叫了一声:“你害小嫂!小嫂卖×!”
多林听了这句话,并未吃惊,仿佛一切本当如此似的。只见他缓缓仰起脸来,用两道白森森的目光扫了一下多木,爬到西厢房去了。
德町顾不上多林,他把多地叫进倒座房里,猛然将门从外面锁了起来。
东厢房里,多木还在嗥叫不止,德町叫开门,急忙和多树多粮一起将他抬上架子车,一路奔跑到了村保健站。
多木的一条胳膊已经脱臼,幸好没有骨折。赤脚医生好不容易才将其归位,又给开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
斯琴放学回家,听了大嫂梅英掐头去尾的叙述后,心若僵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到西厢房里。
天很快就黑了。多林依旧爬在炕上,斯琴跪在他头前,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月光一缕缕掠过,斯琴犹如木雕泥塑,眼睛一眨不眨瞅着多林。
她抑制住翻腾的情绪,把多林扶起来让他靠在墙上,然后泪水涟涟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呀。本来都是好好的呀——”
多林面如死灰,不答一言。
“小哥,你跟我说说话呀——”
“……”
“小哥你说句话呀——”
“……”
“小哥我错啦,呜——呜呜呜——”
“斯琴你没错。”多林突然说。
“不,全是我的错。”
“斯琴你没错,水荷也没错,多地也没错,你们都没错,全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当你的小哥,都是我害了你们——”
“小哥你错了。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小哥你知道吗,妹妹那样做,都是你教的。你受了那么多苦,心都熬烂了,都是为了我们大家这个家。你熬煎自己,但一点儿都不叫苦,一点儿都不怨人,你把亲人都装在心里,妹妹又怎能不把你放在心上呀。小哥,你不要以为我还小,单纯幼稚,可我通人性呀,我也有情有义。现在我们家遇到了大灾大难,只有我才能解救。只要我换了亲,不管这团麻有多乱,都能解开。小哥你知道蚂蚁是怎么过水的吗,你就叫我抱在最外面,保护着你们过这个苦海吧——”
“不,不,斯琴。小哥知道你情比天高,义比地厚,可你不能叫我做无情无义的人呀。你听话,好好上学念书。你天赋过人,将来前程似锦,那时你再来帮我,帮爹,帮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
“不,小哥。现在我们家事情有多复杂,你根本就解不开啊。我求你啦,小哥,你就听我的,啊——”
“……”
兄妹俩又对坐着沉默了许久。黎明前的黑暗,暗黑无边。日出前的凉夜,夜凉似霜。
“小哥——”斯琴趴在多林腿上轻轻地叫。
“哦——斯琴。”
“你爱小嫂吗?”
“爱。”
“恨小嫂吗?”
“恨。”
“小嫂不回家,你想吗?”
“想。”
“如果小嫂回来,你还能和她好吗?”
“……”
“你说呀——”
“……”
“你说呀——”
“我跟她——好——”
斯琴偷偷地笑了。她坐起身,下了炕,然后去打开倒座门,把多地叫醒,对他说:“六哥,我一夜没睡,你把我背上出去——”
多地像老鹰抓鸡似的把斯琴架在脖子上,然后甩开大步,向茫茫夜海中走去。
天亮了,多林伸出手摸了摸身边,没有摸到斯琴。接着又凝神听了一阵,也没有听到斯琴的气息。他浩叹一声,眼里一阵刺疼,他明白自己又瞎了。他摸索着给春桃穿上衣裳,接着就牵着她的衣襟走了出去。
又到了犁地的时节,但不是为了播种,而是叫大地好好地休息休息。她们已经劳累了一夏,也该休息了。
此时,德町早已扛着犁头,和牛一起进了地。只有踩着泥土,他才不觉得那么无助。
忽然他暸见多林跟在春桃后面,深一脚浅一脚从地埂上向他走来。他默叹一声,心里说:“多林又瞎啦。”紧接着丢下牛缰,慢跑着去迎多林。
“爹——”
“多林——”
“我有话给你说——”
“黑了再说。先回去吧——”
“斯琴跑啦!”
德町三魂出窍,拉着多林就往家里跑去。一进街门,就把全家人都赶出院子,只叫多森妈留下。接着,他和多林走进上屋,关上门,坐在炕上呆望着多森妈。
看着德町失魂落魄,多森妈吓得哭起来:“他爹,咋办呀!”
多林靠在妈身上,说:“妈,你听我说。”
德町说:“你说?你有啥办法,你说!”
多林说:“爹,全是我惹的祸。”
多森妈说:“多林,不怨你。都是命呀!”
德町骂起来,“你就知道个×命!”
多林说:“爹,妈,我想了又想,一直下不了狠心。如今事情把人逼急了,我非得说啦。”
德町不知多林究竟想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你就快说吧!”
“爹,妈,我说了,你们可不要生气。”顿了一下,又说,“我想和水荷离婚,叫她跟多木过去——”
“唷——”多森妈尖叫一声,泪干肠断。
“啥?”德町惊恐万状,毛骨悚然,“你说个啥?你咋就冒出这么个主意。”
多林却平静地说:“爹,斯琴是我的心尖肉,我就是死,也不能叫你把她搡到火坑里去。我不怨你,也不怨水荷,我谁也不怨,只怨我是个扫帚星,害的全家不得安宁。现在,我造下的孽我一个人担。我的路,我早想好了,活也罢死也罢,再不叫你操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