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二天，斯琴一直睡到了晌午。她心寒意冷，只剩一个念头，就是要挽救这个家。因为这个家里有她无比热爱的小哥，也有无比希罕她的六哥，还有每一个她舍不下的亲人。现在，家有大难，只有她才能挽救。这个念头不断地激励着她，像烈火一般烤得她热血沸腾。
　　这天，她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一直到了满天星星的时辰，她猛然掀开被子，胡乱穿了一件衣裳，到东厢房叫上多地，一起走进笼罩着大地的黑夜之中。
　　远处，有一个地方，就要成为她少女时代的坟墓。
　　她和多地穿过一块泥泞的碱滩，又走过一片起伏的沙丘，脚上沾满泥碱，脚腕叫硝碴割得鲜血直流，又叫黄沙覆盖凝结，手上被白刺划出道道血印，衣裳变得破烂不堪，头发凌乱，步履踉跄，在星光中急行。
　　第二天黄昏，他们终于找到了孙巧儿家。孙巧儿爹还以为他们是外出逃荒的讨吃，急忙拉进屋里给他们换衣擦药。接着又给他们做了一顿热饭。
　　多地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碗白面拉条。斯琴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也吃了两碗。
　　吃过饭，斯琴极力地抑制住激动，说：“大爹，我要看看你们家的哥哥。”
　　一会儿，从门外闯进来一个比多地还要高大的家伙，斯琴一眼就看见了他那肮脏浓腻的鼻涕，差点把刚吃下去的饭全吐出来。
　　她默默地低下头，沉思了一阵，猛地仰起头说：“大爹，你家孙巧儿嫁了没？”
　　“呃——没哩。”
　　“你看上我没？”
　　“……”
　　“你看我配不配你家哥哥？”
　　“丫头，你——”
　　“大爹你不要以为我傻。你只回答我。”
　　“丫头呀——”
　　“我叫邵斯琴。我已经念到五年级了，年年跳级，是最好的学生。这是我六哥邵多地。我爹叫邵德町。我们家遇上了难事，所以——”
　　“哎呀！”巧儿爹颤声叫道，“丫头，你，你逼着我造孽哩——”
　　“大爹，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你若能看上我，胜造七级浮屠，我给你做一辈子媳妇孝顺你——”斯琴说着，忽然大哭起来。
　　巧儿爹早就明白了斯琴的心思。他知道九槐庄的邵德町，也知道他有八个儿子。他先是喜出望外，立刻又心如刀搅。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女子，怎能就这样糟蹋了呀。他久久地沉默，陷入一种焦灼的状态之中。
　　“丫头，明个一早，我就套上车送你回去。”
　　斯琴忽然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瞬时流满脸颊。多地见了，也爬到地上呜呜地号叫起来。
　　巧儿爹大惊失色，心酸如醋，哭道：“娃娃起来，起来。我半截身子埋进黄沙里了，你们不要叫我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呀。”
　　斯琴浑身发抖，哭着说：“我三哥把手指头剁掉了，我小哥的眼睛又瞎了，我小嫂子守不着家了，我爹发着高烧，我妈的眼睛也快哭瞎了，我们还得交一千块钱打井，不然就种不上庄稼了。呜呜——我们实在走投无路，大爹你就答应我，救救我们家吧——”
　　“好好好。丫头你不要哭，你把我的心都哭烂了。我，我答应你——”
　　斯琴又哭了一阵，才扶着多地站起身来。她眼里流着感激的泪，嘴里却刚强地说：“大爹，那你就准备上一千块钱彩礼，来我们家提亲吧。五天之内你要不来，我就再来找你。”
　　巧儿爹怕斯琴再哭，便不再说话。
　　天亮后，巧儿爹套起一驾骡车，把斯琴多地送到离九槐庄不远的地方，折身回去了。斯琴泪眼模糊地望着骡车一直走进大碱滩里，才和多地一起回到家中。德町看见他们，一颗高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也没有问什么。斯琴也不跟他说话。
　　此后，每天早晨太阳一出，斯琴就拉上多地到庄外去望，一直望到日落，才疲惫地进门，吃上一点饭后，便蒙在被子里哭。
　　到了第五天，她终于望见了巧儿爹的骡车。她欢笑着迎上去，帮巧儿爹卸下车，把他领进街门让到炕上坐下，然后到地上把爹叫回家里。
　　德町一见巧儿爹，立刻就认了出来。尽管已有近二十年不曾见面，但他的身形神态还是依然如故。
　　“啊呀，小皮匠！”
　　“啊呀，邵老二！”
　　俩人热烈地互相抓住彼此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啥风把你给吹来啦！”
　　“东风。是东风！”
　　“二十年了？”
　　“二十年啦！”
　　“你过的咋样？”
　　“你过的咋样？”
　　“哈哈哈哈……”
　　这时，斯琴端来茶水白馍放在炕桌上，然后倚着炕沿听两个大人说话。
　　“皮匠哥，尝尝这馍——”德町边说边掰开馍递给巧儿爹。
　　巧儿爹接过馍，却不吃。两个人默默坐了一阵，巧儿爹忽然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炕桌上。
　　德町似乎猜到了巧儿爹的心思，急忙说：“九丫头你先出去，我跟你皮匠大爹说说话。”
　　斯琴红了脸，默默地走出门去。
　　巧儿爹打开布包，德町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包着一叠新崭崭的票子，惊得张口结舌，“你，你这是——”
　　巧儿爹微微一笑，沉静地说：“兄弟，你生了个大仁大义的女子呀！那我也不能做昧良丧心的事情。这么好的丫头，咋能叫我那又脏又傻的小子给糟践了呀。娃娃走后，我想了又想，总觉得我们有缘。我也不藏着掖着啦，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你看行就行，不行就当我没说——”
　　“嗯——”德町机械地点着头。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换个转转亲，你看咋样？”
　　“呃——”德町依旧不答。
　　“兄弟，事情是这么来的。原先大滩堡子有个人家就想跟我丫头换亲，家也看了，人也见了，可我就是觉得两家的娃娃不般配，怕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所以就一直拖着。那人家也是一儿一女，女子疯疯傻傻的，跟我那儿子倒也般配。可他们那个儿子，瘦瘦长长，白白净净，还念过几年书，斯文的很，机灵的很，要不是家里穷，也不至于念不成书。我的巧儿实在是配不上人家。你家女儿走后，我就想这不正好吗！我就先到那人家去把我的想法说了。他们倒干脆，满口答应。这样，我才来跟你商量。”
　　德町听后，满心欢喜，拍着腿说：“皮匠哥，你才是积德之人啊。我没啥说的。”
　　巧儿爹笑道：“我就想着这事一定能成。那就说定啦。呃——这一千块钱呢，你也收着。这是我答应下娃娃的。”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德町急忙把炕桌上的钱包起来，塞进巧儿爹手里。
　　巧儿爹推开德町的手，激动地说：“兄弟，我知道你遇上难事了，一分钱困死英雄汉啊。再说你家老太爷一生扶危济困，从不亏人，回回都把我们工钱往高里算。他老人家走的时候，我也没来送上，你就当我是给他老人家报恩行不行！”
　　“皮匠哥，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哩。叫人知道了——”
　　“你把心放的宽宽的。这又不是你张口要的，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
　　“那——”德町眼里，陡地涌出一股混浊的泪水，“那就算你借我的。等我度过难关，一定还你！”
　　这天，水荷在德峰的磨坊里待了很久。
　　她越来越不想回家了，因为一见街门，她就如临深渊，不寒而栗。省城医院老专家的话时刻萦绕耳际，如蛇缠体。她在大海上飘流得太久，却依然望不见岸上的灯塔。希望是希望者的通行证，而她望眼欲穿却只能面对绝望。她极度疲倦，心神恍惚，离开磨坊，走进旁边的小屋里，躺在破木板床上昏昏欲睡。
　　上弦之月已经西沉，星光稀疏，若明若暗。秋夜的风夹着丝丝寒针从门缝中刺进，把屋里的灯苗激得不停晃动。她打了个寒噤，睁开惺忪的眼睛。猛然间，眯见一个影子，正在悄无声息凝注着她。她猛地翻起身，却被那个黑影压倒下去。
　　“我是你三爹，不要叫喊！”一个肮脏的嘴喷着恶臭的酒气，恶狠狠地说。
　　她厌恶之极，想偏过头，却被一只钢圈般的手臂紧紧箍住。想叫喊，又被一个滚烫的舌头堵住了喉咙。
　　紧接着，她就被迅速而熟练地强奸了。
　　她并没有挣扎，因为悔恨已叫她晕厥。
　　一会儿，油灯又被点亮。
　　德峰脸上阳光灿烂，带着无比适足的神情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票子，啪地一声甩在她赤裸的胸脯上。
　　“五百块，三爹我说到做到！”德峰快乐而又坚定地说。
　　她没有啼哭，这种事情哭有何用，她已经经历过了，因而也不感到有多么屈辱。她只是悔恨没有听多地的话，和他一起回家去。
　　突然，她生出一种赌徒的心理。也许这一次能赌赢了呢！她想，如果用这些钱治好多林的眼睛，她就和他带着春桃，一起到省城混日子去，永世不再回到这个龌龊肮脏的地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