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德町和多森妈心如刀搅，一起痛哭起来。
　　多林依旧悠悠地说：“水荷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媳妇，我舍不得她。可我的眼睛就是个吃钱的洞，早晚要把家榨干。只要水荷跟多木过上，斯琴也好了，多木也好了，我的春桃也有爹有妈。我眼望着水荷在，我的心也安了。再说我还能编个东西，帮他们过日子……”
　　德町和多森妈听到这里，早已大泪滂沱。
　　一直哭到后晌，多森妈才把多林搀到西厢房去，然后回来说：“他爹，你就拿个主意吧！”
　　德町泪已流干，说：“你叫我咋拿主意呀！”
　　“要不跟他三爹商量下去——”
　　“那个狗球。他把我们害死了，你还——”
　　“你若有个定盘星，你就定呀——”
　　“我要有定盘星，早就定了。”
　　“那你就去一下吧——”
　　“唉——我去！”德町叹着，往德峰家去了。
　　德峰怕多地上门找事，紧闭街门，躲在屋里，连磨坊都停了。德町叫了半天，他才去开了街门。
　　德町进了门，一屁股坐进那把太师椅里，只是不停地叹气。
　　“小哥——”德峰怯怯地叫了一声，“有事呀——”
　　“嗯。我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庄子上无人不知。”
　　“虱子多了不痒。管球它哩！”
　　“那也得想个办法呀——”
　　“你惹起的祸，你给我想办法。”
　　“呃——不管咋的，可不能叫水荷跑了——”
　　“呸！”德町愤怒至极，血红的目光死死盯着德峰，“你给我找去！”
　　“我找去，我找去。”
　　“算球了吧。我还不知你的狼心狗肺。我不跟你扯闲蛋，多林要跟水荷离婚，叫她和多木过。你说咋办？”
　　德峰心里一阵窃喜，嘴上却说：“这个也能行呀？”
　　“我问你哩！”
　　“呃——我看难办。”
　　“有屁就赶紧放！”德町吼起来。
　　“且不说水荷回不回来。就是回来，跟不跟多林离婚也还两说哩。不过多林这个办法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啦。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你就说能不能行？”
　　“行是能行，地方上也有过先例。可能不能办成——除非把生米煮成熟饭。不然难办。”
　　“那你说是行了？”
　　“也只有这个办法啦。可先得把水荷找回来才行。她现在可是啥事都能做出来。”
　　德町一下子惊慌起来，接着大喊道：“你做下的事，你给我找去。我再叫你一声老三，水荷要是真跑了，你也不得好过！”
　　天亮后，德峰骑上自行车开始到处去找水荷，一直找到天黑，却在村里找到了她。他不敢直接见水荷，急忙去把德町叫来。德町好说歹说，才把水荷劝回了家。
　　多林听见水荷进了街门，赶紧带着春桃到了上屋。水荷见了多林，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进西厢房，蒙在被窝里就睡。多森妈把饭端来她也不吃。
　　月亮上来，德町把多木叫到倒座里，先叹了阵气，又垂头沉默了一阵，数次欲言又止。巨大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上气，可是他又不得不说。这种造孽的事他不做，又能叫谁去做。现在，这个烂瓜无瓤的家逼着他造孽，他只能去做了，不然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造孽的事情。
　　终于，他咬着一口残缺的黄牙说：“多木，爹给你说，九丫头不给你换亲了。”
　　月光中，多木又拧起了涨红的脖筋：“啥？”
　　“如果你想叫多地打死，爹就叫九丫头给你换。”
　　“你不要吓我，不信你明个赶早看，我的手在不在！”
　　“唉——”德町默然地呻吟了一声，“你也是爹亲生的儿子——你听好了，今黑，你就跟你小嫂子睡去吧——”
　　“啊——”多木显得无比惊恐，“你叫我作孽呢？我还不如死去——”
　　“你就说你去不去！”
　　“爹呀，我虽浑，可我也有点良心。你咋能叫我做猪狗事呀？”
　　“多木呀，都是爹造下的孽，就叫老天爷把我劈死吧。你就听爹的话，啊——”
　　“……”
　　“多木，爹想了又想，只能这样做了。你就当是孝顺爹妈，就当是叫爹妈逼的，啊——”
　　多木平生第一次陷入沉思。残月之光映在他脸上，显得越发瘆人。谁也看不出他想了些什么，突然，他踏着无比沉重的脚步，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又坚定地朝西厢房走去。
　　他推开门，屏住呼吸，在地上站了一会，然后，脱光衣裳，毅然决然地爬上炕去，钻进水荷的被窝。
　　水荷没有叫喊，更没有反抗，像一个死人一样但凭多木糟践。一直到多木酣声大作，她才仿佛有了一点理智。忽然听见自己在说，“红颜祸水呀”，猛然意识到已经有三个男人欺负了她，突然怨恨起了多林，恨这个懦弱的人没有在身旁保护好她。一会儿，又恨自己没有在第一次被糟蹋后就跳进青湖里去淹死……
　　她迷迷瞪瞪一直想到天亮，才从被窝里翻起来。忽然，她看见多木跪在炕上，淌着血红的眼泪在向她磕头。她轻轻地摸了一下他鸡窝似的头发，穿好衣裳，洗脸，梳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她走出西厢房，找到德町，对他说：“我明白你的心肠，我命该如此！与你无关。你好好当你的家，做你的爹。你放心，我不走。从今往后，你啥都不能叫多林做，我养活他。其他的你看着办。我上班去了——”
　　说完，她又走进西厢房，对多木说：“你若还没丧尽天良，就去给你小哥买个收音机！”
　　然后，她一头冲出房门，一路大哭着向村里的办公室跑去。
　　
　　月亮沉下去了。在它沉落之处，翻腾起一团乌云。这团云仿佛受到月光的滋养，迅速地膨胀起来，一会儿就罩满了天空。
　　起风了，这是秋的信号，它也将一天天膨胀起来，叫万物萧索。
　　风卷着乌云飘向东方，天空残留的一星半点光亮，不久之后就叫淹没了。
　　斯琴睁开眼睛，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野风瑟瑟，她一连打了几个冷颤。四周堵着黑黢黢的高墙，层层叠叠，望之不尽。她分辨不出方向，吓得浑身发抖。
　　多地以为她冷，急忙把她从身后移到胸前，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六哥，缓缓再走吧。”
　　“不困。”
　　“我分不出东南西北，等天亮再走吧。”
　　“嗯——”多地摸索到一棵红柳树下，把斯琴放下来，叫她坐在他的腿上。
　　东方露出曙光，橙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下飞速升起，一会儿就金光四射。
　　天亮啦！斯琴大叫一声，说：“六哥，我们走！”
　　她拉着多地的手，轻快地向南走去。她还清晰地记得路，和沿路的村庄。
　　庄稼地里，撒满五颜六色的人，还有牲口和羊群。牛在犁地，驴在拉车，羊在吃草，人们在呦喝，娃娃们在玩耍。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
　　斯琴忘记了不快，突然觉得人世间并不全是苦难。比起大自然的一切，一个人的不幸根本就不算什么。此刻，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要赶紧去看看她的恩人和亲人，跟那个叫她第一眼就动了心的哥哥说声再见，或者永别，然后就一往无前地开始新的生活。
　　依旧是在一个黄昏，她和多地一起走进了那个依旧的街门。
　　“奶奶，干妈——”她大声喊道。
　　“唷——是斯琴啊。这是谁呀？”
　　“干妈您好吗？这是我六哥。”
　　“哟，六哥呀。快进屋，快进屋。”
　　干妈喜笑颜开，急忙掀起门帘，把斯琴和多地让进屋里，接着端来一盘白馍，一个西瓜，啪地打开叫他们泡着馍吃。
　　多地泡着瓜吃了两个馍后，咂着舌望斯琴。斯琴红着脸看干妈。干妈笑着又端来一盘馍，两个西瓜。
　　正吃时，门帘一掀，奶奶柱着拐棍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斯琴赶紧跳下炕抱住奶奶。
　　“唷——长高啦，长大啦，长俊啦。来，我瞧瞧，哟，白了，胖了。真是含苞欲放呀——”说的斯琴面红耳赤，不停地俏笑。
　　奶奶笑着上了炕，叫斯琴坐在她面前，说：“几年没见啦！”
　　“嗯——奶奶。”
　　“今年几岁啦——”
　　“奶奶，十六啦。”
　　“上学啦。”
　　“上啦。五年级，明年就上初中啦。”
　　“哦，我建已经初二了。”
　　“奶奶，我上学迟，不是年年跳级，还上不到五年级哩。”
　　奶奶高兴地说：“这可太好啦！”
　　“奶奶，您硬朗着哩！”
　　“硬朗硬朗，天天白米细面大鱼大肉，能不硬朗。赶上好社会啦，奶奶还想再活六十岁哩。嗬嗬嗬！”
　　“奶奶，您今年六十了？”
　　“六十啦。闺女呀，你咋知道奶奶六十了？”
　　“奶奶，您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
　　奶奶想了想，恍然大悟，竖起两个大姆指说：“真是冰雪聪明啊！”
　　斯琴说：“奶奶您六十，我正好相反，十六——”
　　“这就是缘份呀！”奶奶高兴地说，“说起缘份，还有一个人哩！”
　　斯琴知道奶奶说的是谁，忽然悲从中来，忙掩饰道：“奶奶您巾帼不让须眉。”
　　奶奶指了指多地，大笑道：“奶奶是巾帼不假，要说须眉，炕上坐着一个，还有一个在城里念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