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苦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04 11:33:36 字数:5184
小苦在一天一天长大。他差不多就是一条跟屁虫,成天就跟着他姥爷文星,文星去哪他就去哪,文星打牌他就看牌。还只有四岁的小孩,就把一手骨牌看得纯熟了,要是他姥爷文星去屙尿,他竟然可以帮着姥爷出牌,大多时候还能结牌。徐家庄人没谁不认识他的,没谁不称赞他的,都说他聪明,根本就不像他姥爷样愚蠢;还有人说,小苦就是个打骨牌的天才,将来必成大事。
即使将来是个打骨牌的天才,又能成什么大事呢?徐家庄人没谁这样去想,他们想的是将来谁是小苦的对手。
小苦说:“姥爷,我妈妈呢,我爸爸呢?”
文星说:“小苦我跟你说过一万遍了,你要叫我爷爷,不能叫我姥爷。”
“你是我姥爷呀,为什么要叫你爷爷,是不是叫爷爷就有糖吃?”
“小苦说对啦,叫爷爷就是有糖吃。”
“有糖吃我也不叫,因为你是姥爷,不能乱了辈分。”
“你一个小小伢子,知道么叫辈分么?”
“我当然知道呀,就是该叫么就叫么,不能随便改口,你就是姥爷,不是爷爷。”
“好吧,就算我是你姥爷吧,那你知道姥爷的意思吗?”
“我知道呀,你是我妈妈的爸爸,所以你是姥爷呀”
“小苦伢子呀,你看啊,我们家就剩下我和你了,他们都走了,都享福去了,只留下我们爷孙二人受苦。我们要亲昵一点,你呢,叫我爷爷就亲昵了,我呢,我就叫你乖孙好不好?”
“不好,我只能叫你姥爷,我是你外孙,不是亲孙。”
“那好吧,那你就不要同我过了,你去同你亲爷爷过吧,看你亲爷爷死哪去了,如果埋在坟眼里,你就把他挖出来。”
“我不去找,要找也是姥爷去找,你们是大人,我是小孩。”
文星餐餐带着小苦在金星家里吃饭,到饭点就过去吃,吃完后,嘴巴一抹就开溜。有一次,吃完了刚要走,严阿婆就叫住了文星说:“文宝宝啊,我看你就是过的神仙日子,你老婆在世的时候都没这么好,起码一条,那时候你还要摆摆桌子拿拿碗筷什么的,现在,饭都盛在碗里端到了桌子上,你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严阿婆这么一说,文星就有了警觉。这是怎么啦,要嫌弃我么,要嫌弃我们爷孙么,不就是吃点饭吗?何必要打柱头惊磉墩呢?
文星就接话说:“嗯妈你这是嘛意思啊,是你的意思还是弟弟两婆老的意思,是不是嫌弃我们呢?要是嫌弃我们就早点说,我就准备点闹药,和小苦伢子一起吃了算哒,免得你们看了闹心。”
文星这么一说就把他娘给吓唬住了,严阿婆原本也不是要撵他,完全是因为没水平说错了话,把称赞他幸福生活的话说成了要撵他的样子,于是接话说:“文宝宝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痛你还来不及啊。我是说你过着幸福的生活,你是家里老大,完全应该过幸福美满生活的,就是你老爷蚕宝宝要是活着,这幸福生活也是要让给你的。”
文星说:“我怎么听着有点刺耳啊,我听着好像是在怪我啊!”
“没这回事啊,文宝宝,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叮嘱二妹,要想办法给大哥弄点好吃的,酒坛子里的酒要是满坛的,不能少,不要说餐餐有鱼肉,每天一餐总还是做得到吧?”
文星带着小苦走了,严阿婆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一直没说话的金星就说:“老娘耶,您老人家今后还是少说为佳,大哥是这样的家境,他心里不快活,您老人家要是说多了,即使无意,他也是认为有意要嘲讽他的,所以少说为妙。您看我,我就一言不发,要说话就说别的内容,比如地里的瓜菜,比如田里的庄稼。”
严阿婆说:“金星伢子我是谁啊,我是有名的严阿婆,是你们的嗯妈。我和我崽说说话还要讲究呀,么里说得么里说不得还要开个会讨论呀?”
“那好,嗯妈,就当我没说,您老别听就是啦。”
“这还差不多,这才像我的满崽,你怎么可以责怪娘呢,你大哥都没责怪的意思,娘是不会错的。”
文星带着小苦回到了自己住所,小苦又问:“姥爷,我妈妈呢,我爸爸呢,我这大了,怎么从没看见过他们?”
“他们死了,你爸爸死在前,你妈妈死在后。”
“我见过他们吗?他们什么样子,我只想看看他们样子。”
“你没见过他们,你还没出生时,你爸爸就死了,你出生后,你妈妈因为大出血也死了。”
“我爸爸为什么要死啊,死是什么啊?”
“你爸爸呀,就是个混蛋,因为是个混蛋,所以才死了。死是什么呢,你让我想想,死呀,死就是没人了,埋了,进土眼了。”
“我爸爸是个混蛋,才死了,才埋了,什么叫混蛋啊?”
“混蛋呀,混蛋就是不要小苦的人。因为他不要我们小苦,所以他就是混蛋,天大的混蛋!”
“姥爷,要是有一天你也不要小苦了,你是不是混蛋呢?”
“姥爷不会不要小苦的,姥爷不做混蛋。”
“那我妈呢,她也死了吗,她是不是个混蛋?”
“你妈不是混蛋,你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天底下最好的人是什么人,妈妈为什么是的?”
“肯为小苦牺牲的人就是天下最好的人,为了我们小苦,你妈妈把命都舍弃了,她说为了你,她什么都舍得。”
“我妈妈死了,是不是也埋了?”
“是啊,是埋了啊,埋到土眼里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姥爷,你会不会死,我会不会死啊?我们要是都死了是不是就没人了?没人可怕啊!”
“姥爷肯定会死的,至于我们家小苦嘛,肯定不会死的,那就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啦!”
“万岁万岁万万岁是什么呀?”
“就是活好久的意思,就是永远活下去的意思,就是不得死的意思,就是活万万年的意思。”
“姥爷还一个事问问你啊,你是姥爷,那我们家就应该还有一个姥姥,我怎么没见过呢?”
“小苦当然是见过啦,只是小苦那时候还小,你姥姥也死了,埋到土眼里去了。你就是你姥姥带大的,你要记得姥姥。”
“我现在也是个小孩呀,也没大呀。”
文星没想到这个小苦是这么会说话,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啊,他才四岁啊。桑叶和翔宇走了两年,他就和小苦相依为命过了两年,原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时候,他过日子就没目的,现在更无目的了,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算一天;如果说还有指望,那就是好好带着小苦,快点把他带大,脚板是一厘米一厘米长的,等到小苦能穿四十二码鞋子的时候,该要多少时日啊!
小苦见姥爷不做声,又问道:“姥爷,到底是我和你一家人,还是我们和叔姥爷他们一家是一家人?”
“当然是你和我一家人啦。”
“那我们为什么餐餐去他家里吃饭?我们自己不晓得做么?”
“小苦你说对啦,姥爷就是个蠢蛋,不会做饭。过去是你姥姥做的,现在你姥姥死了,就没人做饭我们吃了。”
“姥爷你可以学呀,做饭又不是难事,我也可以做好的。”
“小苦呀,我看就不要学了,我不要学,你也不要学,这不是件好事,你学会了就要自己做着吃,哪里有吃现成的好啊?”
“姥爷,什么叫吃现成的呀?”
“就是你婶姥姥做好了,我只管去吃就是啦!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查家问细的好不好?”
“姥爷你不是个好人。”
“小苦你讲什么啊,姥爷还是个坏人不成,带你带坏了吗?那好,那你就走吧,你又不是我们徐家庄人,你是你爸爸的崽,不是我的崽。”
“姥爷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说姥爷不要我讲话就是个坏人,坏人才不要别人讲话的。”
“小苦你其实没错,姥爷原本就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不说,我还忘记了自己是个坏人。你看啊,我嘛,一是懒惰不愿做事,特别厌恶做农活,我不做农民又能做么呢,我就是个二流子啊!第二呢,我还喜欢打一手牌,读书时不会读,打牌倒是打得蛮灵泛,还是我们徐家庄的牌神,要是那个德爹不死,牌神轮不上我,他不是死了么。所以,牌神就是我啦!第三嘛,我这人嘛,品行也有点问题,手脚不太干净。”
文星这一次说了很多,小苦实在是听不太懂,又不是完全不懂,总之是朦朦胧胧的。
停了一会儿,文星说:“小苦我和你说这些干嘛,因为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是讲真话的,我和你讲话就不能欺瞒你,我要是欺瞒你,天公爹爹也会看不过去的,他就会说我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我要真不如三岁小孩,那我就一头撞死算啦。”
小苦说:“姥爷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小苦就一个人了,我会饿死的,也会冻死的,我不想死。”
“小苦当然不会死,小苦要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把你妈妈没活够的全补回来,还有你姥姥没活够的。”
一天,文星带着小苦去万石湖边扒虾,小苦在地上拖着一只小小的鱼篓,文星扒了一兜又一兜,一只虾子脚也没看到,就气得一屁股坐地上。小苦顺势爬到了他的背上,说:“姥爷,你这是在干嘛?”
“姥爷在捞虾啊,可是,姥爷捞不到虾啊。”
“虾是什么呀,捞虾做什么哟?”
“虾呀,就是个会动的勾勾,弯弯的,还有很多的胡子,它的肉可以吃,它的壳可以吃,它的胡子也可以吃。姥爷捞虾就是给小苦吃的,吃虾就可以长高长大。”
“姥爷是给自己吃吧,我看见姥爷喝酒时总是叹气,说没菜宴酒。”
“当然啦,姥爷自己也是要吃的,要陪着小苦吃呀。”
“姥爷,问问你啊,小苦吃过虾吗?”
文星想了想说:“小苦应该吃过虾的,那是酒席上的虾,是外地产的,我们这里的虾,小苦可是没吃过。”
“姥爷,我们这口塘叫什么名字啊?”
“它不是塘,是个湖,以前是连着洞庭湖的,后来,修了一条长堤,把它和洞庭湖隔开了。”
“洞庭湖,谁是洞庭湖啊?”
“洞庭湖不是个人,是一片好大好大的水面,坐船到它的中心看不到边际,落到里面就会浸死的。”
小苦呆呆地望湖出神,他不懂浸死是什么,他在想着姥爷的话。
文星没捞到虾米,只好打道回府,他没想到如今的万石湖比他小时候的万石湖是那么大的差别。小时候,只要你勤快,扛一个虾兜来捞虾,没有空着手回去的,虾兜下水,一兜总会捞几只虾米。如今你就是在这里捞一万下,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文星肩着虾扒背着鱼篓,右手抱着小苦,说:“小苦你还是蛮享福的,你妈妈小时候我都没抱过,你舅舅我也没抱过,他们都是自己长大的。你呢,我天天都要抱你的。”
“谁叫你抱哟,我自己要走路你不肯啊。”
“小苦说得不错,姥爷就是想痛你,让你知道姥爷的好。”
“姥爷,谁是舅舅啊,我见过吗?”
“孩子,你就是舅舅带大的,怎么没见过呀,只是他也死了,你不记得了,家里有相片呀,你看相片呀。”
“你不是说我是姥姥带大的吗,怎么变成舅舅带大的了,舅舅那时候喜欢我吗,他打过我吗?”
“舅舅也带了你呀,舅舅当然是喜欢小苦的,要不,怎么一天到晚就带着小苦呢?舅舅应该是没打过小苦,小苦那么乖,谁舍得打?”
小苦挣脱出来,自己走路,他在前头走,认得回家去的路。
路边的野花蓬蓬勃勃开了起来,现在是季春时节,正是野花烂漫之时,小苦弯着腰摘了一朵放在头发上,把自己装扮成个女孩子。
小苦车转身歪着脑壳问姥爷:“姥爷我好看么?”
“小苦你是个男孩子,脑子里怎想这些事啊。好看不好看是女孩子的事情,男孩子呢得想高不高,有不有力气,勤不勤快。”
小苦撅着嘴不做声了,姥爷的话他不明白,只知道姥爷不许他要好看,好看就是好看嘛,你不喜欢我不也是好看吗?
回到家里,才放下虾兜,严阿婆就摸着过来说:“是文宝宝回家了吗,小苦伢子呢,半天没见到他人了,在哪里?”
其实,严阿婆的眼睛也不是完全没亮,二十米之内,她还是可以看个明白的。因为七十多岁了,她要倚老卖老,不装成一个瞎子,别人会视而不见的。
文星回答他娘说:“嗯妈总是操空头心,小苦跟我去了,我们去万石湖边捞虾了,没捞着。”
“文宝宝你要问我啊,我早就知道万石湖无虾米可捞,万石湖是个卫生湖,干干净净的,不长鱼虾了。你去捞虾米做嘛呀,是做宴酒菜么?我早就对二妹说过,叫她把生活搞得好点,她总是说没钱没钱,好像没钱很光荣一样。”
“家里有没有钱嗯妈最知道啦,他们的家不是嗯妈一直在当着吗,二妹还能知道有不有钱?”
“文宝宝你别搞错了啊,不是我要讨贱,是金星伢子两口子跪在我面前求我,叫我帮着他们看家的,你以为我愿意给他们当家呀。当家就是一条看家狗,时时刻刻要守着这个家,不能让外人来侵犯,还一个重要的原因,我要挤出钱来给钱你打骨牌哟。”
“嗯妈真是不得了,这会说话,要是读书了,一定是个大熬人。其实,嗯妈也不必为我着想,我可以戒掉骨牌瘾的。”
“文宝宝呀,你别糊我啊,你要是戒掉了打骨牌,我就把饭戒掉算啦,要不,把衣也戒掉。”
“嗯妈不是成心找死吗?老爷不在世了,您老人家还要戒饭,传出去了,别人还要怪我们兄弟不孝顺,以为我们在虐待嗯妈。那好吧,那我就不戒骨牌了,省得您老人家去戒饭把自己饿死啦。”
严阿婆就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这么开心笑过啦,今天一笑,竟也还像模像样,搞得她儿子文星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
“怪瘆人的,”文星嘟哝了一句。
“文宝宝你是在说我吗,我看不见啊,只听得见,”严阿婆两只手左右摸着,好像是真的看不见样。
文星说:“嗯吗就别在我面前装了,你要是真看不见,数钱给我就不会那么准确。你要装瞎,就是为躲避二妹吩咐你做事,你说你眼瞎了,二妹就没指望了,所有家务事自己做去。”
“文宝宝呀,你以为我愿意呀,还不是全为了你,我是想自己长命点,好罩着你。你呢,身体不好,人又不勤快,八字还差夫,要是我不在世了,你如何活下去,孤独终生?饿死冻死穷死?谁知道啊,啥可能都有,只有我罩着你,你才可以顺顺利利活下去。”
文星听后,一脸的惭愧。老母亲七十几岁了,居然说还要罩着自己这个四五十岁的儿子,我是瘫了手脚还是烂了身子?都没有啊,无非是家里死了几个人,没人做伴了。
小苦在水缸边玩水,他把一只水桶里的水舀到另一只桶子里,就这样倒来倒去,把地上弄湿了。严阿婆走上面,一不小心就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