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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丧事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03 10:55:01      字数:5128

  翔宇的骨灰盒埋进坟眼里后,文星家就自在了,屋里死绝了人一样,没一点声音。桑叶不说话也不哭了,她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似乎是在绝食。云朵留下来的小苦已经二岁了,开始学会说话走路了。但是这小孩极为灵泛,他似乎知道家里死人了,就是不肯回家去,一天到晚呆在严阿婆身边,要同严阿婆一起吃一起睡。严阿婆看到文星家里这样子,二话不说就担起了带养小苦的担子。
  桑叶不说话,文星就失去了说话的对象,自己再要说话就只能对着墙壁说了。徐家庄人称这情况为对着壁头讲话,意思是说给鬼听。文星也只好闭紧了嘴巴,天天哈兴一样看着火塘出神。
  桑叶不吃饭,自然就不做饭了。文星长这么大从没做过饭,小时候吃的是嗯妈做的饭,结婚后吃的是桑叶做的饭,他从没自己做过饭,现在桑叶不做饭了,他就没饭吃了。住在堂屋那边的金星自然知道这情况,就去那边对文星说:“去我家里吃吧,不能饿着啊。嫂子呢,还是要劝劝她,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能跟着走。”
  文星默默无言跟着金星来到弟弟家里,他拿碗筷盛饭吃也没一点羞愧感,只觉得这就是应该的。他是弟弟,自己是哥哥,兄弟一个炉锅里舀饭吃不是应该的么。
  文星舀来一碗饭,正准备吃,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拿眼睛定定看着弟弟,金星就说:“哦,哥耶,我忘记给你滗酒了。”
  说完,金星就去给文星滗来一茶盅酒。文星把饭碗放一边,先喝酒吃菜,严阿婆就说:“文星伢子你好宽心啊,还可以在这时候喝酒呀,宰相肚里可撑船啊。”
  文星说:“嗯妈,我也想穿了,翔宇伢子不要良心死了,死在我前头,我不能跟着他去死,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是我也死了,我也死在你前头了,那我家里就是两代人没一个孝子了,这不好吧!”
  严阿婆接话说:“是有点不好啊,你想开了就好,我就是怕你想不开。你看现在社会几好,有饭吃,有菜吃,自己做了就自己收,不再想着怕谁来要你的东西,只要你勤快就会有饭有菜。你今后就勤快点,积点东西,好吧小苦伢子养大,他大了就会痛你的。”
  二妹这时候插话说:“嫂子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说完后,没人接二妹的话,好像她没说一样。二妹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严阿婆接话说:“这个桑阿婆她是要何哩啊,在她眼里翔宇伢子死好像就是文星伢子的责任一样,你不吃饭不就是想饿死吗,不就是想把罪名让文星伢子承担么,说我的文星伢子逼死了儿子又逼死了老婆,让他臭名远扬。”
  文星说:“娘耶,这些日子桑叶是没说一句埋怨我的话,可是我总觉得她一直在埋怨我,怪我懒了。怪我品行不端,怪我把一个家搞穷了,怪我把儿子送到外面去赚钱了,儿子要是不外出能出事么?”
  “文星伢子呀,桑阿婆这样说你了吗?”
  “说倒是没说,我总觉得她在说,我背上好像有刺在刺我一样。”
  吃过了饭,严阿婆就带了两个儿子和二妹一起过来,坐在桑叶的床边劝解桑叶,金星家里就剩下翔飞带着小苦玩耍。
  严阿婆说:“桑叶伢子你不能这样啊,你再要是不吃饭,外面的人就会说我们娘仔虐待了你。你来我们家二十几年了,你说说良心话,我们家待你如何,虽没把你像家神样供着,但也没虐待过你啊。”
  金星说:“嫂子,翔宇伢子虽说走了,我们不是还有翔飞伢子和小苦伢子么,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家好好带着他们,将来还是有指望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自己的心结要自己解开,别人呢只能是劝劝,你要是不听劝,吃亏吃苦的还是你自己是不是?”
  二妹说:“是啊,嫂子,你还是要吃饭,吃饭了就有力气。”
  桑叶紧闭着眼睛,她不看这些人一眼,就好像这些人不在身边一样,她念念在心的就是快点去死。
  文星说:“桑叶你莫这样子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也不能不吃饭啊,你总不会跟着去死吧?你要是死了我如何得了,是不是我也跟着你去死,就死绝我们一家人吧,你以为这样就好看了吗,就无忧无虑了么?其实,你就是死了,到那边也是不安心的,因为你抛弃了我。”
  桑叶这时候睁开了眼睛,她看一眼文星说:“文宝宝你别说了,你们全都别劝我了,我意已决,谁来劝也没用,活着还有么意思呢,养了两个儿女。两个儿女都在二十二岁年纪上走了,是我没带好他们吗,是我亏欠了他们吗,他们为么里这样子对我?至于文星文宝宝,我们是夫妻,我不管你身上是优点还是缺点,我都不去说你,你是我男人,是我命里一个最重要的人,是我八字载了的。我不能去评价我的八字,好也罢,歹也罢,反正我是你的女人,我不怨你。”
  桑叶说到这份上,众人还有么话可讲的,大家就散开了。
  桑叶饿到第五天的时候,文星就把赤脚医生叫来给她吊生理盐水,桑叶这时候还有一口气,她就把针头拔了。这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眼睛也是花的,看人不是人了,看物不是物了。
  绝食到第七天,桑叶就死去了,她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安排丧事的时候,金星的意思是要稍微隆重点。文星的意见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是桑叶在给他抹黑涂污,桑叶之死,谁的罪过,徐家庄人议来议去,都会怪到他头上来。
  金星说:“哥,你不能这样想,别人如何看不要紧,你自己做好就是了。嫂子嫁给你二十几年,你们没相过骂,没打过架,感情一直很好,嫂子又是个很善良的人,你要是薄葬了他,心里会难过的。”
  “弟你不知道啊,她怨恨我,嘴里虽没说,心里也是怪我的,总认为翔宇伢子的死,责任在我。孩子大了,我总不能长期把他系在裤腰带上吧,总得放飞他吧。他八字差夫要走,这能怪谁呀,怪八字啊!”
  “哥耶,你不能这样想,丧事是做给外人看的,做给活人看的,你还是要慎重点,我的意见是多请几桌客人,夜里多唱几夜戏。”
  桑叶是名副其实的大人,是要埋葬在祖山的。金星安排人挖坟墓做棺材,砌墓穴的还是燕子和万兴两个人。燕子说:“人啊,太没意思了,翔宇伢子喊没就没啦,桑叶婶子喊没也没了。”
  万兴说:“这个桑叶婶子也是倔强,怎么就要寻死觅活呢?活着不是挺好的吗,俗话说,好死不如孬活着。”
  “对生死,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看法,桑叶婶子肯定是绝望了,人一旦绝望,就会觉得死了比活着好,活着难受。桑叶婶子呢,肯定是心里难受,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命运这么不公,这老天真不开眼啊,要是文叔死了倒是公平了!”
  “说来说去呀,这个文星叔还真是有点责任,他要是好好的经营一个家,不把打骨牌当作一门正业,他的家会是这么样吗?不过也难说啊,家再好也不能把儿子捆绑在家里吧,翔宇伢子还是要外出的,还是会遇到这腌臢事的。”
  文星家里的丧事最大的缺憾就是没人做孝子,他自己的儿女已经没了,金星家里的儿子翔飞也只有十五岁大,老是用他一个人也是会累着他的。
  没办法啊,有人来吊唁了,还是翔飞跪在地上接招。
  头晚上来唱戏的是湘阴一个草台班子,他们唱的是《秦雪梅吊孝》,只见那个演秦雪梅的女子在台上悲悲切切哭道:
  
  哭一声商公子,我还叫——叫一声商郎夫啊,哎!我的商郎夫!
  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有谁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
  实指望你中状元荣登金榜,窈窕女歌于归出嫁状元郎。
  实指望凤冠霞帔我穿戴,却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
  至如今这景象完全两样,我盼望的花堂成了灵堂。
  商郎夫啊你莫怨恨莫把我想,咱生不能同衾死也结鸾凰。
  妻如今来作吊祭品摆上,初献爵祝亡魂速来灵堂。
  愿奴夫神不昧酒醴是享,对亡灵我先读祭文一张。
  
  听到这里,坐在台下的看客已有不少女人眼睛里含着泪水了。只见台上的秦雪梅又在唱:
  亚献爵望夫君英灵清爽,三献爵再表表咱夫妻情肠。
  扶灵柩我心如刀绞,珠泪簌簌,哭了声商郎夫你真来命薄。
  自幼儿咱两小无猜早结情果,成亲眷也算是天地巧合。
  多不幸你家中遭下天祸,到俺府去读书我常把心搦。
  既怕你吃不好又怕你穿不妥,还怕你心中烦闷不快乐。
  我的商郎夫啊我的好哥哥,你的影常和我的心连着。
  我的父将你赶铸成过错,害得你回家来命见阎罗。
  商郎夫你一死可是苦了我,撇得我——
  孤苦伶仃伶仃孤苦不上不下不下不上可是死可是活?
  奴的夫既要死怎不叫着我?怎不叫我与你同死免受折磨。
  想奴夫也读过圣贤列传,想奴夫也看过些英雄传略。
  古圣贤谁不遭流离颠簸?大英雄更难免困苦坎坷。
  这些人倘若是都像你死过,有丰功和伟绩如何创拓?
  你应知为君死死得其所,你应知为民死重如泰岳,
  你应知报国死千载受祚,你应知为士死万古不磨。
  像你这狭量人哪有几个?看性命如淡水难收好泼。
  商郎啊,
  你不想前不想后就不想想我,不念名不念利你就不念娇娥?
  你可见那春日柳梢燕飞过?你可见那冬阳树下舞双鹊?
  你可见那绿水池边鸳鸯卧?你可见那青山崖前白鹭掠?
  是飞鸟它还知不离伴伙,商郎啊,你怎忍心把小妹一旦舍割?
  哭商郎哭得我咽哑喉锁,哭夫君哭得我失去知觉。
  左瞻望右顾盼棺材一个,阴森森情惨凄使人难活。
  闭目去只见那洪水烈火,睁眼来又见那鬼怪妖魔。
  心恍惚眼花乱肝肠欲破,
  我的商郎夫啊,咱不能同生也要鸳鸯同穴。
  
  唱到这里,台下已经是哭倒一片了,大家忘记了死的是桑叶,都跟着这戏子进入到戏剧中去了。
  在徐家庄,为逝者守灵的方式多种多样,奇特的是这多样的方式竟然杂糅在一起,许多人在这里打牌,有的是打骨牌,有的是打麻将,有的是打纸牌。这一次在文星家里打牌的怕有十几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什么人都有。看戏的人主要是一些中老年妇女和不想打牌的老男人。
  这晚上,大楚、小霖和三条闲在那里,也听戏,也聊天。正说着,文星便走了过来说:“怎么,你们没脚呀,闲在这里?”
  三条接话说:“是啊,就是还差一只脚,怎么找都找不到人。”
  文星的眼睛四下里逡巡一遍,然后说:“要不,算我一个,给你们添个脚。”
  大楚接话说:“这有点不好吧,再说,你事情也多,只怕没得心性打牌哟。”
  “没事,没事。”文星一边说一边拿骨牌去了。
  小霖说:“这个文宝宝什么心情啊,好像捡了喜一样。”
  文星拿来了骨牌,四个人摆上桌子,一人坐一方,撒开腿就开始了。三条问打多大,文星说还是老规矩,六元钱一手牌。
  没谁说话了,这个赌局已经不算小了,打一夜,输赢在四五百元钱上下,谁都不想输啊。
  三条说:“文宝宝,你家里突遭变故,今后咋办啊?”
  “咋办,你说咋办?还不是照样过,要么是跟着我家里桑阿婆去死,要么是继续过下去。”
  “你别要么要么啊,到底是去死还是继续过下去,你拿定主意了吗?你要是不拿定主意,我们难得猜。”
  “我还没想好,活着太难了,你们看啊,要做事才有收入,有收入才会有钱打骨牌。可是我不愿意做事呀,以前就不愿意做,那时候有个桑阿婆挡在前头,我做事就给她打打下手。现在,桑阿婆走了,我一个人做还有劲吗,肯定是没有了。”
  “活着是挺难的啊,不光是你难,我们每个人要活着就都会难。你呢,是因为懒惰才感到难,别人呢,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是不是?”
  “可我也不愿意去死啊,死了我就不会想事了,也不会吃饭睡觉了,我喜欢吃红烧肉,那感觉真好,我要是死了,嘴巴就不会动了;还要把我藏在一个黑匣子里,匣子盖还要钉上钉,生怕我会钻出来似的。更可怕的就是要死好久,到底是死多长时间,我又算不出来。”
  他这样一说,三个人就笑了起来。这时候,文星拿了一手好牌,又是出家,第一张打了一只二门脑没人打,他就把牌全部摊在桌子上说:“红八马,红八马,快拿钱来!”
  三个人便快快掏钱,小霖说:“看样子,文宝宝时来运转了,好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你们说是不是?”
  三条说:“就是啊,文宝宝也该行好运了,这一向尽走背字,一个小小的家庭竟然死了两个人,弄得大家都很伤心的。”
  大楚说:“你别这样说他啊,他也不愿意家里死人呀,天公不公你就没法子了是不是?”
  文星一边收钱一边流着眼泪说:“我求求你们别这么说了行不行,我心里不好受。本想陪着你们打几手牌换换心情的,你们呢,老是戳我的痛处,别以为我蠢啊,我还是听得话出来的。”
  后来,又唱了一夜戏,做了一夜道场。做道场的那个晚上,把个翔飞累得要死,文星就把翔飞拽到自己身边说:“憨巴伢子你怎么死心眼啊,道士那么多人,孝子就你一个,跑断你腿的。”
  翔飞说:“大伯,没关系的,我这是替翔宇哥哥尽孝心,这事原本是翔宇哥哥来做的,他不在了,我自然替他做。”
  文星说:“孩子啊,你只要有这份心就可以了,你伯母不会怪你的。跑道场是跑给别人看的,别人不注意了,你就要学会偷点懒,别死心眼儿,什么事都要学你大伯的样。”
  大伯是什么样呢?文星没说,翔飞也没问。不过,翔飞那夜里一整夜没睡,他一直跟着道士,道士跑他就跑,道士走他就走,道士停下他就停下。
  丧事是在徐家庄公益堂办的,两餐饭各坐了四十桌客人,一些婆婆姥姥就在桌子上说,这个桑阿婆也算是值了,风光大葬,要是自己将来也有这排场,就不枉来这世上一趟了。
  旁边人说,这样的事情你也眼羡呀,代价挺大的,要死了以后才有的,你愿意死吗,还是活着好吧!
  徐家庄的祖坟山就在万石冈,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万石冈阡表”,作者是吴敏树。只是,徐家庄人谁也不知道吴敏树是谁,哪个朝代人,哪里的人?更不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他的什么人,一定是个不错的人。石板那么大,刻字那么多,文章还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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