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丘海湖国际社区

　　海口是个很特殊的城市，它与琼山市完全接壤，这种情况在国内不多见。道客村也是个很特殊的地方，一条长街穿越古今，既有古老的海口民居：村庙、戏台、骑楼、深宅大院；也有新式的住宅，就是那些土不土洋不洋的火柴盒，更多的是私搭乱建的棚屋。更奇葩的是这种地方还三不管——赌博没人管、吸毒者到处都是、“站街女”摩肩接踵。她们经常会对马骏说：“帅哥，邻居住着，便宜你了？”马骏从来都不和她们搭讪，老实说，他有好多又年轻又漂亮的女朋友，大多是在校的女大学生，她们对诗歌和诗人充满了梦想，不止一次被他迷翻了；不断有人跟他过一阵子“诗歌生活”，还有一位跟他从成都流浪到了西藏，那一路真是诗情画意。可是一谈婚论嫁她们就好像被巫师的魔杖点醒了，没有一个愿意跟他流浪一辈子。他就笑她们是背着“家这种壳子”的动物，不像他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多利索？
　　马骏一夜好睡，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看看表，早上八点钟了。他起床，到院子里的席棚里冲了个凉，就提了包到外边去吃早餐，只要走出道客村就仍会有人把他当“马少”——富家子弟，没办法，人的气质掩不住。海南人有个地方就能开早餐，各种粉——海南粉、抱罗粉、后安粉、陵水酸粉、广东肠粉很丰富；各种粥——白粥、菜粥、肉粥、鱼片粥、蟹粥很便宜；各种早点——菜包、肉包、肉粽、油条、面包、西点很实惠。他就买了一份十块钱的套餐，今天是去见虞总，得犒劳犒劳自己，也图个吉利。昨晚何琪嘱咐他要穿得利索点，他翻出旅行箱里的衣服反复比较都没有一件上档次的，好在人一到海南穿戴上就都不那么讲究了，没准老旧的衣服更有身份感呢？这就是当代社会的优越性，首先在服装上消灭了阶级。吃完饭他就坐着公交车去了他要应聘的地方，海口丘海湖国际社区。
　　马骏从立在街头的广告上看到了这个项目的概况：占地面积只有50多亩，却夹着一个60多亩的“丘海湖”，这就成了它的卖点：什么湖景住宅呀、天然氧吧呀、温泉疗养呀、长寿天堂呀，真敢说。广告上说它的位置很好，与海口市CBD仅一路之隔，距秀英码头约2公里，距汽车西站约3公里、距海口火车站15分钟、距美兰机场30分钟车程。周边有海瑞学园、十四中学、海南省人民医院、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银行、邮局、商场一应俱全，可全是美好的远景，目前的情况是马路上车少人稀，大片的“底商”都空着，住宅只卖到1300元/平方，售楼处的人一早起来就无精打采，一看就是个半死不活的项目。他走进小区，看到已经建成了四栋楼，还有四栋楼在建，只占总开发量的五分之一。工地上没有轰隆隆的车轮声，哒哒哒的马达响，就是诗歌里见到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满地的建筑垃圾，看得出这里的施工管理很差。再看看它的表面装饰材料，全是低档货，园林也乏善可陈。如今海南的开发已经退热，到处是烂尾楼，99年省政府出台了限价1480元/平方的政策，另外有300元/平方的政府补贴，意在加快处置全省的积压房地产项目的速度，可外地的投资客并不看好海南的经济前景，海南的消费者也不紧不慢，因为他们在上一波泡沫经济中长了见识，要得是位置好，配套好，质量好又便宜的房子，这个项目没优势。
　　
　　“哦，马博士，欢迎欢迎！”刘海生，海口丘海湖项目的投资人，海南唯景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一个皮带系在肚脐底下的大汉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马骏，这是虞总的安排，有一大堆应聘的人还在楼道里等着呢。
　　“刘董，幸会幸会！”马骏虽然是个诗人，客套话还是会说的。
　　这家公司就在这个小区里的一栋住宅楼的二楼，只占了一个单元，三套房，把间墙都打通了，顶多五百平方。董事长办公室只是其中的一个客厅，白白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看得出他们的资金已经捉襟见肘。马骏在沙发区坐下来，品着董事长亲手给他酙上来的海南白沙茶，刚才他和应聘者们在楼道里站了一身汗，都想打退堂鼓了，想想自己与虞家美也只是一面之交，真不该抱过高的期望，如果让他竞争上岗他可不干，还不如继续他的诗人之旅。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刘董在眼镜底下问。
　　虞总的脸一红，笑道：“人家马博士当年是吉林省最大的一家建设集团的副总，来海南考察房地产市场，我在《海南开发报》当记者，就这么认识了。”
　　刘董肃然起敬：“原来是最早一批的闯海人。当时我还在北大法律系读博士，同时是北京最大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马博士是学建筑的吧？哪个学校毕业的？”
　　马骏听对方这么一问就慌了神，好在虞总已有准备，拿出一张履历表说：“马博士就读于吉林建工学院，是恢复高考后中国第一批博士，当时全国的博士只有四十多个，真是凤毛麟角。”
　　刘董说：“那马博士是七八年的本科，八五年的博士，我比您小三届，您是学长。我是贵州大山里的孩子，苦出身，要不是恢复了高考，我现在还在种田呢。”
　　虞总说：“刘董是海南博士协会的理事长，海南省内的所有博士都是他的会员，大概有一百多位，他们大多活跃在海南的政府和高校，可是一支不小的社会力量。”说着对马骏挤挤眼：“哪天你也去报个到呗？”
　　刘董一听这话就眉飞色舞：“你说的得是海南刚建省时的情况，现在可真不得了，新人辈出，我们有四百多个会员了。有些人好像本科都没毕业就是博士了，可见博士队伍的年轻化。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来了个副省长，说：‘我也是博士了，你们有活动可记着叫上我呵。’——官员们也追求高学历了。现在的博士含金量可大不如前，有真的真博士——像你我这样硕博连读，一口气拼上来的；有假的真博士——文凭是真的，一天博士都没读过，找枪手考的试，这种情况一般是大领导；有真的假博士——认真读过博士，在野鸡大学，拿到的文凭一查，教育部不承认；还有假的假博士……”他说完在近视镜下看着马骏：“就是在海口南大桥底下办的。”
　　屋里的空调虽然开到了18度，马骏还是浑身是汗，就像被人架在炉子上烤，他正想撤，只见虞总拿出一张纸来给刘董看，是博士毕业证书，没封皮，就一页，正反两面，上面没有照片，签字是毛笔正楷，盖了大印，很旧，坏了边并且褪了色，这不是瞎扯蛋吗？刘董一见惊讶道：“八八年的博士毕业证书原来是这样的呀？这里有学号，进这家学校网站一查就能查到。”和马骏握手道：“真是学长，海南欢迎国内外高端人才，我们公司也欢迎海南唯一的建筑学博士。”
　　刚才刘董和虞总看着那张博士文凭的时候，马骏感觉有一道海南特有的阳光穿透屋顶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痛，那是被人掴脸的感觉。当对方问到他是哪一年的博士、在什么学校毕业，又说到这里有学号和假的假博士……，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也不是不会吹牛，东北人叫“呼悠”，文学家叫“夸张”，画家叫“渲染”，他却没撒过这么大的谎，如果应了这个“马博士”就等于给自己埋下一个雷，早晚会炸，到那时候他这个著名的诗人就更著名了。
　　小公司有小公司的好处，这两位老总立刻商量了对马博士的安排，就当项目总工程师吧，工资每月八千——八千哪！都超过了《海南日报》主任编辑何琪的工资！还有独立的办公室和助理，安排完刘董关心地问：“您现在住哪儿，家眷带过来了吗？”
　　马骏说：“我住在道……”
　　虞总替他说：“您别不好意思说呀？不就是为了一段情才放弃国内优越的条件来海南的吗？”对刘董说：“他住在金盘大道的《海南日报》新闻公寓，他夫人，好像还没正式结婚噢，是著名的美女记者、编辑和作家。”
　　刘董笑了，说：“自从你离开‘开发报’海南还有美女记者吗？”
　　虞总脸一红，说：“就是您经常夸她漂亮那位。”
　　刘董挠挠头，说：“有吗？谁呀？”
　　虞总说：“就是您一见她就忘词儿那位，想起来了吧？”
　　刘董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道：“我有这么不堪吗？你说得是《海南日报》何琪？”
　　马骏这会儿心脏病都要犯了，假如他原来有的话，就因为想到了何琪，是他夫人，虞总编瞎话都不用打底稿，他听着心里却美滋滋的，对自己说：“这回我可符合何琪的三项基本原则了，可假如虞家美对我也有意思该咋办呢？”
　　刘董对马骏说：“得空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拿起一个特大的公文包说：“我还有案子要开庭。这个项目主要是虞总管，她不够专业，你来了就好了。”
　　马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起身送刘董：“那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虞总。”
　　刘董用他撸过锄杆子的大手拍了拍马骏的肩，说：“在建筑和房地产开发上我们都没您专业，您先熟悉一下情况，给这个项目会会诊，有时间我们听您给上堂课。还有，我当年也是朦胧诗的爱好者，哪天您给我好好讲讲诗。”
　　马骏等刘董走后问虞总：“您咋说我是建筑学博士？”
　　虞总说：“不这么说您只有四千块工资。”
　　“您咋说我是何琪的男朋友呢？”
　　“不这么说刘董会觉得一个建筑学博士这时候投奔海南有点怪，再说您几次来海南不都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