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何琪
作品名称:生死恋,陌路情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1-01-04 09:39:42 字数:4237
马骏从海口市人才市场回来就去《海南日报》找了副刊部编辑何琪,时间在1999年10月的一个傍晚,他来海南的一个月后。
“何琪,晚上我请你吃饭呵?”他在手机里说。
“听你说话好像有好事儿?”何琪在手机那边说。
这是马骏第四次上海南岛。马骏早就知道何琪,她跟自己的大学室友赖文同轰轰烈烈搞了好几年对象,恨不得全长春都知道了,也算领了当时大学生恋爱风气之先,却突然嫁给了一个剧团拉二胡的,爆出了圈子里最大的冷门。他以为这个故事划了个句号,却又传来了何琪刚结婚就离婚的消息,竟一个人去了海南岛,这又让人们对这个漂亮的女人的出格举动惊诧不已。那时候大陆人对海南岛的印象只限于一部电影和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再就是名旦、名模加“闪族”——闪婚闪离的何琪了。以后传来了海南建省的消息,马骏的好多同学都去了海南找机会,他们一般都会先找何琪,因为她很认老乡,会请他们吃饭并提供新鲜资讯。想想何琪当年真是美呀,那幅半裸的《丁香3》和北岛、舒婷的诗一样是他们一代人的记忆,有好多男生至今还惦记着她,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在海南仍是百里挑一,却总是回避婚恋的话题,可能是上一段感情太伤心了。马骏也问过何琪:“你这么年轻不再找一个呀?”暗示自己也是单身,何琪就对他发布了择偶的三项基本原则:老乡不找,搞文艺的不找,挣钱少的不找。这简直是专门为他订做的,他就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了。
马骏和何琪在金盘路《海南日报》社斜对面的临街商铺找了张塑料桌椅坐下来,人到海南就得入乡随俗,屋里即使有空调也嫌闷,就愿意在马路边上一坐,风风凉凉看着漂亮的女人多好?大陆的女人一到海南就不爱打扮了,她们不化妆却穿得越来越少,最后上身就剩下两根条布,叫“吊带装”,却卖出了天价。何琪不敢像在长春那样彰显身上的线条,她毕竟已经三十五了,又是报社的记者,就怎么朴素怎么穿。那天她穿了件紫色的对襟的带暗花的短袖装,就是这样她的后背还被汗水打了个透。人一到海南也懒散了,早上七八点钟才起床,中午一般都会睡一两个小时午觉,华灯初上才是一天的开始,子夜时分正是生活的高潮,这就叫“休闲”。海南很好活人,马骏曾建议全国的流浪诗人包括要饭的都来海南,一壶老爸茶就能喝大半天,算算还不到十块钱。可是他每当想起十年前来海南十天就花了五万块心就疼,如果能想到今天他当年就不会暴殄天物了。
何琪的额头上泌出了细细的汗珠,说:“马博士,今天这么闲?”她这是在消遣他,因为当年那件事儿。
“马博士您好,我是《海南日报》记者何琪,想采访一下你们‘中国南北企业家海南项目考察会’的相关情况。”
那是马骏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美女何琪,那年她才二十五岁。以前也见过,在吉林省艺术学院的舞台上和油画上。当年同寝室的男生们发现赖文同把《丁香3》藏在床底下就偷偷拿出来看,被他发现就把它给卖了。后来市面上流行起了盗版的油画《丁香3》,男生们都买了一张贴在自己的床头,又把他气得不行。马骏发现现实中的何琪人很瘦,一副忧伤的样子,穿了一身白色的麻料的连衣裤,不很出彩,由舞台明星转型做新闻记者大概就应当这样吧?这一行好像就应当是丑女的天下。他知道何琪和赖文同已经分手了,那次他们俩在海南可以说是“不期而遇”,就向她介绍了会议的情况,完事他对刚招聘来的助手虞家美说:“你把我们的谈话整理一下。”就和何琪到门口的咖啡馆找了个角落,坐下,问:“你来海南多久了?”
“才来,还不到一个月。”何琪说。
“习惯吗?”
“会习惯的。”何琪的眼睛里闪耀对未来的信心。
马骏那时候真有钱,大型国企一把手的秘书,在海南考察建筑及房地产市场,吃喝玩乐全包销。他自然要请当年的校花吃饭。他问:“想吃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子不?”何琪抿嘴笑。他问:“想吃东北的白肉血肠不?”何琪抿嘴笑。他问:“想吃东北的饸饹条不?”何琪说:“尽逗人,哪有呵?要不你就给我朗诵一首你的诗吧?”她知道马骏是著名的校园诗人。马骏想了想,说:“我就给你念一首有关大学生活的诗吧?《纪念册》。”
那本老旧的纪念册,
夹着全班同学合影的照片,
可在那些青春稚气的脸上,
我只看到了一个人。
那本厚重的纪念册,
写满了全班同学毕业的留言,
可在那些潇洒的字里行间,
我只看到了一行字。
那是我们俩的暗语,
那是我们俩的故事,
那是长春的每一条街道
和每一条街道上的每一片树叶
下的每一次依偎。
那是注定要到来的分别,
那是命运已经做出的宣判,
那天你醉得像从海里捞出来,
只有我一滴酒都未沾,
可是我醉得最凶。
我每天都翻着那本纪念册,
直到把它翻成风中的碎片,
直到把你给忘了;
你从来都不翻那本纪念册,
却把它锁进了记忆的保险箱,
也许你也忘了它。
想不到我们还会见面,就在
我们走过的街道和那些树叶下面,
那是几年后的同学会。
你好吗?你爽朗地说,
手里拿着那本崭新的纪念册,
而我的手里是空的。
诗歌可是马骏的泡妞利器,而且他很善于朗诵,其声情并茂每每把学妹们朗诵到怀里,那时候的女人真不像现在唯利是图。可是那次他的表演很不成功,不知道是因为选错了诗——这是他写给一个失去的女友的,以为能勾起何琪甜蜜的回忆;还是因为选错了人——经历过婚姻的挫折和海南人才大潮的洗礼的何琪已经不是好哄的小姑娘了。马骏看到她的眼泪在漂亮的眼框里打转,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幸好这时咖啡厅里涌进了一大群年轻人,全操着安徽话,占了很大一片座位,他们什么吃的都不点,老板怎么撵都不走,说是要在这里召开一个“海南安徽同乡会”,要研究闯海南的安徽人的共同出路。何琪示意马骏不要说话,就拿出笔记本来偷偷做记录,尽管《海南日报》并不发表这一类新闻。他们不知道这次会议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是后来在海南经济上举足轻重的“徽商协会”的雏形,而在当年那些连杯咖啡都喝不起的安徽人中竟然走出了好几位海南著名的企业家,比如“海航”的董事长陈锋和“一投”的董事长蒋会成。
“你和赖文同有联系吗?”见那伙人终于被撵走了,马骏问。
何琪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们走吧。”
马骏只在海口住了一周就走了。本来他可以再住下去,整天呼朋唤友,花天酒地,这是大多数年轻男人都喜欢的生活,况且他身边还有那么多被徐敬亚称作“崛起的诗群”的文学青年。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就因为何琪。那些天他一有空就去找她,好像是他当年一有空就去找艺术学院的一位女生,其实是去看排练场上的何琪,每每有负罪感,因为她是自己哥们的女朋友。平心而论,那时候的马骏可比何琪有优势,何琪毕竟已经是孩子妈了,全国各地的美女不断涌入,她“海南一姐”的地位已经不保。马骏还没结婚,他高大、英俊、时尚、风流、谈吐不凡,一掷千金,人称“马少”,多少美女追他?可马骏约琪吃饭行,唱歌不去,逛公园总找理由婉拒,给她买了件高档时装还被她逼着退了货,哪有这么不给面子的?本来马骏的考察报告都写好了:海南的机会千载难逢、海南的资源得天独厚、海南的政策独无仅有、在海南干什么都挣钱……他已经决定投身海南的经济建设了,就是因为何琪他把考察报告全改了:海南的基础设施很差、海南的投资环境不好、海南的政策雷声大雨点稀、海南是中国骗子的黄埔军校、在海南投资一定得小心……他知道何琪和他保持距离就是因为赖文同,也许还因为他是一个酷爱自由——没有责任感的人,他曾宣布自己是个“不婚主义者”,可那得看跟谁,马骏就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海南岛。
“马博士,你今天有什么好事儿?”何琪喝完一碗椰奶水果羹问,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上的奶沫,她的胃口还是那么好。
马骏说:“那个虞家美你还记得吗?”
“虞家美?我知道。”何琪调侃道:“你就是奔她来的吧?”
马骏脸一红,说:“我和她上次只在一起共事了三天,都没跟你在一起多。”
“那你后来不又来了两次海南岛吗?你们没见过面?”
“真的没有。你说多有意思呵?上次是我面试她,这次是她面试我。要说人真得做好事儿,她一见我就同意用我了,还给我填了个‘博士’,说要用我当副总工程师。”
何琪说:“这好呵!她是哪家公司?”
马骏就说了那家公司的名字。
何琪说:“这家公司我知道,在丘海大道,是家小公司。你明天去见老板可得穿得利索点。”问:“你现在真是一个人?自己租房子住?”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他的哥们。
马骏看着自己这一身旧衣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流浪诗人难道你不知道?过去叫‘行吟诗人’,像古希腊的荷马。”
何琪撇嘴道:“荷马我不知道,唐吉诃德我知道。”
马骏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是有点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那位仁兄把自己当作了一位中世纪的骑士,把一个乡间女子想象成了自己的夫人,他行侠仗义,游走天下,经常做出一些与时代相悖、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他这次不也一样?鬼使神差就来了海南岛。他几次想说:“何琪,你现在是单身,我也是光棍,咱们又是老乡,又都是‘文艺青年’,就一块过呗?”没敢,就因为何琪那三项基本原则,他现在穷得就剩下这张脸了,怕被拒。
太阳落山的时候马骏向何琪告别上了公交车,那时候海口的公交车真破,他坐的那辆车居然后边的地板上有个大洞,开着能看到下面的路面,一不小心就会掉下人。车到昌茂花园对面的道客村他下了车,走进了一条弥漫着酸臭味的小胡同,钻进一间小屋就躺下了,这就是他在海口的家,说“家徒四壁”都是夸他,他的房子本来就小,房东却用一块隔板隔成了两间,那边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昼伏夜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们俩从来都没照过面。马骏大学毕业后只在那家大国企干了三年就停薪留职下了海,靠着微薄的稿费生活。他发表的诗歌越来越多稿费收入却越来越少,因为纸媒体很快就不行了,人们都在网站上发表作品,那是个沉渣泛滥的海洋。他只能靠云游——拜访诗人和作者们的接济来生活。马骏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代朦胧诗人,曾与吉林省的徐敬亚、王小妮齐名,可他们毕业后都留了校,现在又调到了海南大学,都成了衣食无忧的“教授诗人”,他就笑他们是“业余的”,只有他是“专业的”——坚持靠诗来养活自己,只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才临时打打工,挣够了路费就又上了路,好像前方的路上总会有一个让他留下来的人。
马骏关了灯,用一台能发出轰炸机那样声响的电风扇吹着风,不为乘凉,因为吹过来的全是带着汗味的热浪,他吹风只为防蚊,说海南几大怪中有“三个蚊子炒盘菜”有点夸张,道客村的蚊子却很有性格,在他身上叮一口就是一个小脓包,又疼又痒却不敢挠,因为会遍体鳞伤。他对自己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年》里的一句经典台词,明天虞家美就会给他解决工作说不定还有住处,是呵,总有人在远方的路上等着他,只是他还没选好在谁的身边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