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面试

　　位于海口市海府路的人才市场下午四点就没什么人了，海南唯景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虞家美要收摊，只见一个中年男士走了过来，伸出手对来她说：“咱们好像是老乡？”她抬头看了看对方，没说话，在海南的人才市场攀老乡有用吗？“咱们在一起开过会。”对方又说，这是进一步套近乎。她问：“您有事儿吗？”对方说：“咱们好像有十年没见面了吧？”她愣了一下，这才认真端详对方，问：“您是……马骏？”对方笑了，说：“天真热，咱们到门口喝杯咖啡？”人生的每次巧遇都可能会成就一段故事，我的小说就从这里开始。
　　虞家美那年三十二岁，这是一个可上可下的年龄，可上，稍不打扮就成中年妇女了，可下，好好拾掇一下也许能冒充个小少妇，只是在活力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当年比了。她们认识那年她才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有同学说：“海南岛就要成为自由岛了，现在有十万人才下海南，机会很多，咱们也去闯闯吧？”她们几个女生稀里糊涂就来了海口，一下秀英港就懵了：满大道都是岛外的大学毕业生！她们来到了海口的市中心——海口宾馆，对面的三角池和博爱南路是外地的人才最集中的地方，花池子上连马路中间都站满了人，这些人有的才上岛，逢人就打听有没有用人单位；有的要离岛，各种生活用品给钱就卖。虞家美发现海口什么生意都不好，包括宾馆，因为天气真热，人们可以在东西湖公园的草地上枕着行李睡觉，倒是餐厅和超市的消费少不了，人到什么时候都得吃呵。海口什么工作都难找，政府机关用人基本从内地调、国营企业早就人满为患了、海南没有什么象样的私营企业、到个体户打工能管饭吃就不错了。她们姐妹本来讲好有苦同享，有难同当，一到海口就各顾各的了。是呵，集中好干事儿，分散好突围。虞家美就在农垦局第二招待所门口看到了大帅哥马骏，壮着胆子走过去问：“您用人吗？咱们好像是老乡？”
　　马骏笑了，他是吉林人，从履历上看这个姑娘是黑龙江人，学法律的。在海南的人才市场攀老乡有用吗？马骏那年才三十岁，却是海南最风光的人物——别人是来创业的，他是来投资的；别人是来就业的，他是来旅游的，他大学毕业就在吉林省最大的建工企业——吉林省建设工程总承包公司当总经理秘书，陪着刚退休的前董事长张总来海南考察投资的项目，这是张总和他的接班人刘总谈好的条件，想平稳交接？拿几个亿给我玩玩。他们是坐着包机来海南的，那时候海南只有一个机场，是全国离城市最近的机场——大英山机场，出了机场就是繁华的五指山路。诗人气质的张总说：“海南真美，你瞧那些椰子树？你瞧那些海南妹？”他夫人说：“海口的市容也太乱了？怎么到处都是发电机？吵得人心烦。”这老两口一路上都吵架，马骏就跑前跑后打圆场，为让他们高兴还带他们去游览了海口的公园——人民公园、东西湖、金牛岭、红城湖、五公祠，张总说：“海瑞敢骂皇帝，太了不起了！”他夫人说：“海南过去是放逐囚犯的地方，就是个文化沙漠。”他们去西海岸游了泳，张总说：“大海呵，我的故乡！”他夫人说：“海水那么浑，太阳都晒死了，有什么好玩的？”他们住得是海南最好的酒店——四星级的海口宾馆，大套房，有吉林省驻琼办韩主任接待，吃得全是山珍海味。张总说：“海南的美食真有特色！”他夫人说：“海南咋这么多鸡呢？”是呵，每到华灯初上，以海口宾馆为中心，海秀路两边的树荫之下全是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女人，全国各地的品种都有，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登岛搁浅的“人才”。总有年轻的女子用热辣辣的眼睛撩着马骏，据说给她们买张回家的船票就会跟你上床。张夫人只住了两宿就闹着要走，张总对马骏说：“小马，你一个人在这儿考察就好了，千万别怕花钱，也不着急回去，但得给我交份考察报告，咱们俩好向刘总交差。”马骏在海南正好有同学，就每天请他们到宾馆来山吹海聊，这就等于考察市场了，然后就是喝酒，上歌厅、舞厅。他是在《海南开发报》遇到虞家美的，当时他的大学同学张子风承包了这家报纸的广告部，正在组织一个“中国南北企业家海南项目考察会”，招募临时的工作人员，他一个帮忙的自然不设门槛，也是感到那些闯海人太不容易了，一见面这姑娘就被录取了。
　　
　　“马博士，咱们俩还真有缘。”在海口人才市场大门口的“有缘咖啡馆”坐下，虞总点了一个叫“有缘”的水果拼盘和两杯热咖啡，她感觉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冥冥中肯定有上帝的安排。
　　马骏不好意思道：“可千万别叫我‘博士’，我给您递过档案了。那年《海南开发报》尽瞎呼悠，搞了个什么‘中国南北企业家海南项目考察会’，我那个同学叫张子风就是个半疯，给国家主席都按上了个总顾问，我也就成了建筑学博士。”马骏说话的态度已经不是当年，这就叫“前倨后恭”，没办法，他们俩现在的角色做了互换，人家是用人单位的领导，自己是应聘者。
　　虞总想起来笑道：“您这个诗人可有点怪，讲起建筑一套一套的。那次还真来了不少人，每人收会费五千块，那时候的五千块啥概念？张主任对外说手里有海南所有的投资、合作项目，哪儿有呵？参加会的人一来就闹起来了，他也是没有经验，吓得直躲，还是您这个马博士给救的场。”
　　马骏也笑了，说：“我给他们讲的专题是《中国未来的房地产市场》，其实是在机场书店里买的一本书，把里面的观点摘出来讲就是了，那时候我的记性真好。好在那些人跟我们张总一样，都不是来投资的，领他们来一次环岛游也就没事儿了。”
　　虞总问：“张主任现在在干啥？”
　　马骏说：“要说人有多少德才有多少财。张子风不到一年就赚了一千万，那才叫‘花子拾金’呢，就不知道该咋花了，谁向他借钱他都借，哪儿要赞助他都给，钱很快就败光了，又到处签单，赖账，让债主撵得直跑，他后来就因为说国家主席是他顾问的事儿被驱逐出境了，永远不得上岛。那次我只帮了他三天忙就走了，以后我们没再有联系。”
　　虞总想起了一件事儿，低下头问：“这些年你在干啥？”
　　马骏说：“我们那家巨无霸的国企很快就垮了，计划经济时期政府给它留下了大量资产，刚改革开放企业有了自主权它就胡乱花钱，后来跟外企民企竞争又竞争不过，因为包袱太重，到处欠债一点信誉都没有，银行和债主一逼债它就破产了。它一倒我就自谋职业了，这不，就来了海南岛。”
　　虞总知道对方是闪烁其词，全国的建工企业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倒下的，就是在建筑和房地产市场完全开放之后，说话至少有十年了。这些年“马博士”——她还习惯这么叫他，这些年马博士可能又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活。她听张主任说马骏是国内大学生中的一个另类，从一年级就流窜于全国各大名校——以诗会友，住在诗友的宿舍，吃在诗友的食堂，火车票都是诗友给买的，全是大型的诗歌研讨会、朗诵会和签名售书，由此可见当年中国诗坛有多火。可是别人读四年大学就毕业了，他却硬是读了六年，就和国内大学生中的另一个另类——赖文同住在了同一个寝室，也都不务正业，一个想当诗人，一个想当画家。现在海南经济大萧条，有点本事的都撤了，剩下的全是撤不了的，他却在这时候投奔了海南岛，这里肯定有事儿。
　　“听说我一走您就回东北了？”马骏想起问。
　　虞总又低下了头，说：“我是先你走的，你走后我又回来了，我一直坚持在海南岛。”
　　虞家美当年一见马骏就情不自禁了，哪有这么帅、这么有才华的诗人？还是个大博士！一天晚上张主任请她们唱歌，借着酒劲儿和声浪她贴着马骏的耳边说：“我爱你！”马骏说：“呵？！”她说：“我这就回老家把档案取过来，你等着我！”马骏说：“好！”
　　马骏当时发现他新聘的小虞长得不算漂亮却很清纯，人聪明，也乖巧，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想：“我是不是又有艳遇了？”张子风请他们晚上唱歌，他喝多了，就听见小虞贴着他的耳边说：“我挨着你！”他说：“呵？”小虞说：“我回宿舍取件东西，你不用等我。”马骏说：“好！”
　　大家都住在《海南开发报》的临时宿舍——农垦局招待所四楼，张主任把这里办成了孟尝君子店，把好多大学同学都召了过来，管吃管住，和他共同创业。从歌厅回来他醉熏熏地对马骏说：“咱们班就咱们俩有出息，得带着师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还不忘给这些孤男寡女派对：“你，跟他，别假门假式的；你，跟她，你以为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呀？这是海南岛，不能光思想解放，行为也得解放。要不这夜也太长了！”剩下马骏和虞家美，他说：“你们俩就不用我安排了吧？”
　　虞家美明白领导的意思了，就乖乖地洗了澡，躺在床上等马博士，她想：“人到了海南原来都得这样呵？”心砰砰跳。
　　马骏也明白他的同学是什么意思了，也洗了澡，躺在床上等那姑娘，他想：“这种事儿可得尊重女方的意愿。”想着想着，他竟睡着了。
　　虞总又问了一遍：“马博士，那您为什么又来海南了？”
　　马骏不好意思道：“不是为了一段情嘛！”
　　虞总的心砰砰跳，却知道对方说得不是自己，问：“您愿意到我们公司工作吗？”
　　马骏看着这家企业的宣传画——“丘海湖国际社区”，高兴道：“当然。”
　　虞总就拿出一张表格来替他填：马骏，工科博士，应聘职位：技术副总。
　　马骏又惊又喜，说：“这，这不好吗？”
　　虞总说：“当年您不也给我这么填的吗？法学硕士——我只是个本科，您还给我安了个广告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