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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安葬

作品名称:文星归寂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1-02 15:25:45      字数:5083

  要在东莞市火化一具尸体并非一件易事,要运载工具,要几千元钱的火化费;还要钱买骨灰盒,公安局答应文星帮他把尸体运送到火化场,至于火化费,必须他自己解决。
  文星到达东莞市的时候,徐家庄的那群大男孩就候在火车站,他去公安局的时候,那群大男孩也跟去了。这时候说到了钱的难处,刑侦大队长就对腊八他们说:“这件事你们也是有责任的,要是不去惹事,这孩子就不会死。他父母亲也不会悲伤,这时候会在家好好过年的,你们凑点钱吧,帮他们把尸体火化了。”
  腊八他们不推卸责任,没人去反驳队长的话,大家你几百我一千凑了四五千元钱交给文星,又一起去了火葬场。当翔宇的骨灰装盒的时候,他们站成一排向他的骨灰鞠躬告别,眼睛里无不含着泪水,他们内心愧疚,这时候,就是文星伯伯一人打他们一顿,他们也无话可说啊!
  文星没说一句责备他们的话,今年的教训太多了,他也算学乖了。
  骨灰盒放在一个背包内,文星把背包背在肩上,心里默默地说:“翔宇伢子,爸爸把你背回家去,你过完短暂的一生了,不要父母了,我还路途迢迢啊!”
  文星他们是初二那天一早上车的,因为是过年,车上很空旷,全没春运的感觉。
  两个孩子全走了,云朵是二十二岁走的,翔宇又是二十二岁走的。二十二这个数字怎么啦,不祥么?自己二十二岁那年不是生了个云朵么,也没见过什么不顺心的事呀,怎么到孩子这关就过不去了呢?
  金星看着低头不语的文星说:“哥,你想什么呢?”
  “想我的命啊,想我的八字啊,想来想去,还是我八字差夫。小时候,老爷给我取名字叫文星,希望我是个文曲星,谁知我就是个扫把星,就是个灾星,是我克死了云朵伢子和翔宇伢子。”
  “哥你不能这么讲啊,这怪不得你,云朵伢子是难产死的,翔宇伢子是食物卡死的,你八字的好坏不是他们的死因。”
  “就是的啊,金星老弟,你别劝我了,我这两天想了个翻天覆地,最后的结论还是怪我八字差夫。为么里不是我去死呀,我这人活在世上不能给家人带去幸福,人又懒,习惯也不好,总是给家里惹麻烦。惹担心,我是个自私的人,从来就不懂得为家人着想,为亲人着想,么里事都想着自己,只顾自己好不好。”
  “哥耶,其实大多数人都这样过日子的,这不是你的错,这也是人性本原。人有一张嘴,首先要满足自己的肚子,人有各种欲望,他还要满足自己各种欲望,然后才会去想他人,包括家人、亲人。”
  “弟弟啊,你别这么宽我心啦,我知道这是人性,但也还有很多人不是这样的呀。比如你就不是这样的,你就可以克服自己的欲念,你就可以把家人和亲人的利益摆在自己前面,为么里你做得到我做不到呢,我们都是一个父母养的啊!”
  “哥,这可能就是我们生长环境不同的原因,你是我们家第一个男孩子,父母亲和奶奶当时很重视你,把你当宝贝一样看,你读书时又正是没饭吃的时候,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吃饱自己的肚子,久而久之,这个想法就成为一种习惯了。”
  “弟耶,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不想说重话伤害我,我是个么里东西我自己知道。其实,还是你嫂子吃了亏,这样子你要她如何活啊,嫁到我家里来二十几年,没贪过闲,没吃过一口好的,手里的钱从没满过千。杀了一只鸡,自己吃鸡头鸡脚,好的让给我们父子吃,杀了一只猪,自己吃猪皮猪肺,好的让给我们父子吃。我在家里打骨牌,她就在外面做工夫,收来的东西卖了钱,就给我去打骨牌,我还是个人吗,我就是个畜生啊!”
  文星说到这里就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他是真的伤心了,真的意识到自己品行的卑劣了,以前也有这样的认识,总想改,总是不见行动,改不了,成习惯了。
  文星说:“我不知道你嫂子今后会如何啊,她还有前途么,她还有指望么,她会不会去死,她要是死了我咋办,我也去死算了;就让我一家在这徐家庄绝迹算啦,就算我一家从没来过这世上。想来想去,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没别的前途了。”
  “这个世界呀,就是乱七八糟的,好人不长命,坏人祸害千年。你看翔宇伢子,他长得比我好看吧,比我高,比我索里,比我力大,更重要的是比我善良。可是,他没命了!去东莞的时候,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现在他就睡在我背上那个盒子里,175厘米高的个子,一百四十斤重的筒子,就化作了一捧骨灰。弟啊,你叫我如何想,你叫我如何办,想来想去,我回家后,还是去挖个眼把自己埋了算哒。”
  金星把文星揽在自己怀里说:“哥呀,你别说这消极的话,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明天的万石湖依然贮满湖水,你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你的侄儿翔飞吗?今后,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今后,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天天去打骨牌,你家里的田地由我来种,你只坐在家里收粮食,只要我有一口饭吃,绝不会饿着你的。”
  文星听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他说:“弟耶,你这话是真的吗,不是糊我的吧,到时候不会反悔吧?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哥耶,你是我哥,我再糊人总不会糊你吧。”
  “那就好,我们拉个钩吧,”文星说完就像个小孩子样,伸出右手食指和金星拉钩,还说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的话。金星没么里不满意的,只要哥高兴,由他咋办都行。
  在岳阳下了火车,回去的路上,文星就翔宇的骨灰盒要不要带回家去提出了疑问,他说:“弟呀,我想起了一事,有一年,一个把家安在岳阳的徐家庄人,要把他老婆骨灰葬到我们老家坟山上来,他们在徐家庄也就我们家是最亲近的族人。所以,办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就捎带着把骨灰带进了我家屋内,后来说起这事,有人说,我们家的灾难就是他们给带来的。”
  金星听文星说起这事也是震惊万分,这不能不信啊,那家人把骨灰盒带进了大哥家是个事实,大哥家遭遇了一系列不幸事也是个事实,这难道是巧遇吗,难道没因果关系吗?
  金星说:“大哥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一说我就很气愤了,这事的确做得很不好。不过,翔宇伢子的骨灰盒是另一回事,他是家人,是你的儿子,应该是没么里禁忌的,我还是主张带进家门先安放在堂屋的当头,然后再寻找墓地安葬。”
  这件事就算说好了,接着,文星提出了下一件事,那就是如何选择墓地。徐家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结婚的人死了,是不能埋在祖坟山上的,只能埋在牙花子山上,他们这里把细伢子叫做牙花子,夭折的细伢子集中埋在一处,那儿通常叫牙花子山。
  文星说:“我心里不斗坨啊。想把他埋在祖坟上,又怕徐家庄人群起反对,要是把他也埋在牙花子山,那他在那儿就是最大的人了,别人背地里又会说他是带队的队长。”
  “哥呀,这件事也没得商量,依我看还是要埋在牙花子山,不能惹众怒的。你若是强行葬在祖坟山,一定会有人阻扰的,到时候别收不了场。”
  “那就听你的吧,金星弟弟,你上心点,过了初三就由你带人去挖墓穴做坟,做好了我去看看,然后下葬。”
  桑叶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她就坐在柴湾里哭,开头是嚎叫,没力气叫了就嘤嘤地哭。在她的世界里,什么都死绝了,女儿没有了,儿子没有了,活着还有意思吗,不如就死了算哒。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么事都不想了,么心都不伤了,眼睛一闭,万事大吉。
  可是,现在她还活着啊,她在等她的儿子回家来,她要看看她儿子最后一眼。当文星抱着翔宇的骨灰盒进来时,桑叶说:“翔宇伢子呢,你把他藏哪啦,人呢,在哪里?”
  文星说:“老婆对不起啊,我没把他的人带回家来,他化作了灰,就躺在盒子里。那里不许可带尸体出城,只好火化了。”
  “你把我儿子烧化了,你也太歹毒了吧,你怎么可以烧我儿子呢,他该多痛啊,烧你自个试试,烧你你要是不喊痛我就不怪你。”
  文星噙着眼泪说:“他不是人了啊,他是一具尸体了啊,已经没气了啊。我叫他不应,我骂他不回嘴,我摇他不动,我没法子啊,要是不烧了他,连骨灰都没得了啊!”
  “我不管,我不管,你还我的儿子,我要我的儿子。”桑叶用拳头在文星的身上擂打着,她没力气了。这擂打完全是种形式,好像打在棉花包上一样,文星就像具死尸,任由老婆蹂躏。
  桑叶抱了翔宇的骨灰盒就往床上跑,她把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躺在床上,用被子盖着,生怕谁夺了去似的。桑叶是侧着身子躺着的,一会儿左侧,一会儿右侧,总是找不到一个好的姿势,她要好好保护她的儿子,她不想谁再来侵犯她的儿子。
  文星对金星说:“疯了,你嫂子怕是疯了,这如何下得了地,我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不如大家都去死了算哒。”
  金星说:“哥你别这么说啊,嫂子这是一时鬼迷心窍,过两天就会好的,这事换谁都是很难过关的,她是个女人,很难的!”
  “她要是不清醒过来,该如何是好啊。”
  文星的问题谁也解答不了,金星只有沉默的份。严阿婆这时候哭着说:“文宝宝,我这次只怕是也要疯掉,我的魂魄好像是丢掉了,找不着了,好像是飞进翔宇伢子那个盒子里了。”
  文星说:“嗯妈你就别凑多好不好,家里死一个还不够呀,还要死两个三个你才服周呀?”
  文星一生气,严阿婆就闭嘴不作声了。
  第二天是初三,农村的习惯是“叫花子也有三天年过”,徐家庄人都还在过年,只有文星一家悲悲切切;而且徐家庄大多数人也不知道翔宇伢子已经死掉,化作骨灰捧回家了。
  初四这天一早,金星就喊了两个砌匠去牙花子山挖坟眼,又喊了两个劳力担砖,他们都知道翔宇伢子已经死掉了,心里也是很难过。
  岁数大一点的燕子说:“我比翔宇大五岁,不是一块长大的,对他我还是很熟悉,他和他那老爷确实不一样,没想到命不长。要是死的是他爷就好啦,却偏偏死的是翔宇,天理何在啊!”
  岁数小一点的万兴说:“人的生死都是阎王爷划定了的,不因为你的善良而长寿,也不会因为你的作恶而短寿,你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你的寿数。”
  “万兴伢子你还蛮迷信啊,那你说说,我们今天出行利不利?”
  “这怎么说呢,要讲出行,第一天自然是做好事为妙,比如给人砌房子。但是,这是文星叔家的大事,我们要是不来帮忙似乎也是说不过去的,手艺人嘛,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当这是件好事吧,白喜事,人嘛,总是要死的。翔宇伢子活二十二岁死了,顺伯今年八十八岁了还没死,就算他也是今年死,他们有差别吗?现在看有差别,五百年后看还有差别吗,一千年后看呢,一万年后看呢?”
  “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你当着文星叔他们的面不要这样讲。他们会很伤心的,毕竟死的是他儿子,不是我们。”
  墓穴做的不是很标准,因为里面不是装灵柩,而是只安放一个骨灰盒,用不了很大的空间,挖得再大又如何,是显示你家里富有还是显示你家里夭折了一个年轻人?所以,文星就不去计较了。
  半下午的时候,墓穴就做好了,文星准备安葬儿子的骨灰盒。这样的事情是不好请客的,因为死者还没结婚,还没成“大人”,还没得到社会的认可;再加上又是在过年,这个葬仪就只能简简单单了。
  徐家庄的人闻讯后还是纷至沓来,总有两三百人,有的手里提来一盘炮竹,有的手握三根香签,还有的手里拿着纸钱,要来送翔宇一程。他们或站在路上,或站在地坪里,或来到文星的家里,脸上没了过年的喜庆,也没有过多的问话,看见了,互相点点头,即使是说话,也是窃窃私语,讲着自己关于这件事的见闻。都说,要是翔宇伢子不去广东就好了,要是翔宇伢子不在广东过年就好了,要是文星强调了儿子一定要回家来过年就好了。
  出殡了,金星执幡走在前头,桑叶抱着翔宇的骨灰盒,她嘤嘤地哭着,说不出话来,二妹搀扶着她。走在她们后面的是文星,他瘪着嘴吧在嚎哭。文星的后面是个道士,他带一把唢呐对天嘟着,凄切的悲音在徐家庄上空缭绕。
  炮竹响起,有盘炮的声音,有千子鞭的声音,更多的就是箱炮,送葬的人跟着金星一直走到牙花子山。人们看见金星把翔宇的骨灰盒安放在墓穴里才回去,文星转身跪在地上,谢谢屋场里人来送他儿子上山,这是很大的一份情谊。
  桑叶坐在墓前地上不肯回家去,她在哭诉她的儿子,桑叶说:“翔宇伢子我的儿呀,我再去哪里找你呀,我叫你吃饭你还会答应吗,我叫你洗澡你还会答应吗,我叫你睡觉你还会答应吗?翔宇伢子呀,生你养你二十二年,为娘的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为么里要这样对娘呀,你要是没来到世上,娘还不想呀,你偏偏来了。来这世上活了二十二年,我一口饭一口饭喂大你,一脚路一脚路带着你走会路,你这个冇得良心的化毛鬼里呀,为么里要先我而走呀,为么里要丢下老娘在这世上受苦受磨呀?你要是不听话就好了,你要是对爷娘不好就好了,那我就不想不欠啦,偏偏你是那么听话,偏偏你是那样的孝顺,你叫我何哩不想呀,何哩不欠呀。”
  文星去扯她,她也不起来,去劝她,她也不听,一个劲地哭诉着。桑叶继续哭道:“翔宇伢子我儿呀,你就这样走了,你等着娘吧,过不了几天娘就会来的,我来给你做伴,你不会寂寞的。我要向你讨回我的气力,我要你服侍我,你别想着丢开我独自去享福,没这样的好事。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应该报答娘的。我养了你二十二年,你还没养过我一天,你不能这样没良心啊!”
  桑叶哭累了,她晕倒在地上不再哭泣了,文星把正做坟墓封土的金星叫过来,让他背着嫂子回家去。二妹跟在后面,眼泪汪汪地扶着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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