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德渊梦碎

　　赖文同夫妇在总统套房住了一宿就搬到了普通套房，普通套房在现在——旅游旺季挂牌价也要一千多块钱一宿，有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和两个卫生间，还有一个西厨，他们却感到很寒酸，因为才从总统套房搬过来。人呵，就是不能从高处往低处走。他们想想又满意了，周老大同意把这里作为画家赖文同长期会客和休息的地方，免费，并且供应三餐，这种条件也是国内许多画家做梦都想不到的。可是当晚何琪肚子疼，可能是昨天吃凉东西吃的，加上熬夜。大过年的药店全关门，医院也只有值班的，她只能忍着。第二天早上好了些，她就打电话让妹夫宋新风接她去了机场，她的“医保”在海南，看病更方便，再说也得照顾公公婆婆。她临走嘱咐丈夫：“注意饮食和休息，早点完成任务，不能搭理乱七八糟的女人，特别是那个朱丽。手机开着，我可随时来查岗呵。”
　　赖文同下到地下室准备开工，又接到了霍忠信的电话：“文同，我紧急向你求援，今晚有个重要的饭局，请哈尔滨的主要领导和我新的战备合伙人，我的‘互联网金融产业园’模式将辐射到长春和沈阳，可是不瞒你说，我的账户出现了点小问题，又得向你借钱了，就一万，三天还。”语气中带着十二分的恳切。
　　赖文同毫不客气地说：“霍总，你的好朋友那么多，在哈尔滨又有那么多亲戚，你的阳光雨露总得照顾一下他们吧？”又想起一件事：“哎，我夫人见到的朱丽怎么和我见到的不一样呢？”
　　霍忠信说：“这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带她去的？”
　　赖文同想想，毕竟是老朋友，都这么低三下四了，钱又不多，说：“好吧，再给你一万，这是最后一次，你可说好了，三天还噢。”
　　霍忠信说：“一定，一定。”
　　
　　春节期间来哈尔滨旅游的人很多，主要是港台团，圣彼得堡不但把场地装成了冰雪乐园，大楼里也装饰得很喜庆，整天都放着恭喜发财的音乐，仿佛这个年永无休止。赖文同一忙就忘了时间，直到周正龙来地下室看他。
　　“霍忠信这几天怎么不接电话？”周正龙问。
　　“是呵，我说这几天我的耳朵咋这么清静呢。”赖文同说。
　　“他那么有钱，前天居然在我这儿拿了三万块，说是要请市领导和重要客户，三天还，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没见动静。”这个高利贷者对时间和金钱都很敏感。
　　赖文同在心里打了个沉，他想：“霍忠信向我借钱也这么说，不会是用这方法向许多人借过钱吧？”说：“周总，我想过去看看他，您能给我出趟车吗？”
　　周正龙说：“没问题，今天是初七，一般初八正式上班，您还是明天再过去吧？这时候我最忙，要不然我和您一起去看他。”
　　当天晚上赖文同给张文海打了电话，张文海说：“小霍前天来电话向我借钱，说要请领导吃饭，这不是财主向穷人借钱吗？我没借给他。”赖文同又给杜松涛打电话，接的是张文燕，张文燕说：“松涛昨天说和霍忠信去见一个老板，一晚都没回来。我打电话给霍忠信，他居然开口向我借钱，我家都被松涛败光了，哪儿有钱借给他？”赖文同又给李铁流打电话，李铁流说：“老霍借了高利贷，年前债主都堵上门了，连本带息三十万，还是我出面给他担得保，他答应初十还。”赖文同又给苗苗打电话，苗苗说：“我和他离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这种事儿别问我。”那口气竟好像对黑心的高利贷者。
　　赖文同第二天一早就向酒店要车去了德渊公司。他是第一次去德渊公司，他听何琪说过它多么有气派，装修设计和企业文化有多么好，过去一看，果然所言不虚。一进门是个小院，门卫问：“您找哪个部门？”他说：“我是股东赖文同。”对方还知道他，敬个礼说：“请。”就让他们的车开进了院。他看到院子里有个小花坛，上面插着三杆大旗：国旗、开发区旗和德渊企业旗，立刻感到这是一家正规的国际化企业。他让司机在车里等着，自己进入小楼的大厅，在总台他看到了背景板上德渊公司的LOGO，是阴阳鱼的布局，龙戏水的图案，也体现了这家公司的领导人高度概括的能力。总台上有两位穿制服的小姐笑容可掬地起身说：“先生新年好。请问您找哪位？”他说：“我找霍董事长。”对方说：“霍董事长出差了，邱董事长在，您找他吗？”赖文同想起那个开奔驰车、正在医院被抢救的老邱，不会是他吧？说：“找他也行。”总台小姐打了个内线电话，说：“请上四楼。”表明这家公司很正规并且还在正常运行。赖文同没坐电梯，由步行梯从一楼爬到四楼，他看到的是井然有序的办公位和有条不紊的文员们，他们全都穿着西装并操着外语，这家企业的业务好像还挺忙。一上四楼，已经有个漂亮的秘书等在楼梯口了，向他鞠躬道：“邱董事长恭候大驾，请。”
　　
　　时间回到二十六年前的一天，赖文同把一封“告全体员工书”放进了抽屉，没上锁，他环视一下自己很讲企业文化的办公室，突然泪奔。他知道三天以后人们才会发现他失踪，愤怒的员工会拉走这里的所有东西，并把那些拉不走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他有一套很高档的红木沙发和茶几，他在这里会见过重要的人物，谈过天大的项目；他有一张和床一样大的红木班台和一把很豪华的老板椅，他在这里签署过许多重要文件，也决定过一些企业和个人的命运，现在这些都成了无耻的谎言。他有一面巨大的书柜，里面阵列的全是中外企业管理名著，他曾是哈尔滨中小企业的教父，帮助过多少老板发财？这间办公室的墙面上还有一张巨大的效果图，曾经有多少人愿意为它散尽家财，赴汤蹈火？这些很快就会变成大海退潮后海滩上留下的泡沫，或垃圾。随着外边的人来找他，先是请他吃饭唱歌的，后是找他供应建材设备或承包工程的，后是找他报销要账的，这些人开始会小心翼翼地碰在一起，接着会大吵大嚷并肆无忌惮地搬他的东西，他的员工们会奋起反抗保卫他们的企业，紧接着派出所就会介入，那时候他的公司已经不剩一物，除了绕梁不绝的骂名。
　　赖文同在离开自己做了三年发财梦的办公室前看的最后一眼的是他的大班台后面挂着的一幅字：“上善若水，有德在渊，霍忠信题。”这是他的挚友兼导师霍忠信对他的忠告，他最后悔的是没听霍忠信的话老老实实做人，扎扎实实做事，如今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赖文同揉了揉眼睛，那位邱副董事长正是开车着奔驰500接送他的老邱，霍忠信说他有病在等着钱做手术室显然是说了谎。邱副董事长把他领进了董事长的办公室，他惊诧这里的布局居然和自己当年的办公室的布局差不多，也有“上善若水，有德在渊，霍忠信题。”的横幅，原来“德渊公司”的名字就取自这几个字。可是今天他对这个条幅有新的注解：“上善若水”——薄情寡义的意思，“有德在渊”——深藏难见的意思。
　　“霍董事长去哪儿了？怎么不开机呵？”赖文同问。
　　邱副董事长递给他一支烟，说：“霍总去香港借钱去了，银行提前催债、也有股东闹着退股，打乱了我们的资金计划。”
　　赖文同摆手不接香烟，问：“您不是要做手术了吗？得的是什么病？”
　　邱副董事长说：“肺癌，晚期。我都被推进手术室了，又被推了出来，钱不够，手术没做成。霍总这次借钱成功，会送我到国外治病，已经这样了，不差这几天。”
　　赖文同歪着脑袋看了看邱副董事长，看来他患癌症要做手术的事是真的，可这位仁兄的癌症不在肺脏而在脑子。他说：“您真是霍总的好搭档！请问您和霍总怎么分工？”
　　邱副董事长说：“我原来是闲职，才走马上任。以后霍总会把董事长职位让给我，他退居幕后。”
　　“您今年贵庚？”
　　“七十。”
　　“好岁数，您认为这家企业有希望吗？”
　　邱副董事长呲牙一笑：“啥有没有希望的？我就是拿了份干股。”
　　“你们公司养了这么多人，每月开销挺大吧？”
　　“现在开销小多了，员工们都变成合伙人了。”
　　赖文同说了几句拜年的话就退出来了，他相信这家公司不久就会发生当年他的公司发生的那一幕，所不同的是霍忠信已经不把欠员工的工资当作债务，并且给自己找了个顶缸的，他还是比自己高明得多。
　　
　　赖文同回到圣彼得堡自己的房间发现他的东西全没了，一问，已经被搬到了地下室，他来到地下室就看到了正在指挥焊大铁门的周正龙。
　　“周总，这是怎么回事？”赖文同问。
　　周正龙说：“霍忠信跑路了，可能去香港投奔了江黑龙。”
　　赖文同已经想到了，却还是有点惊讶：“不会吧？”
　　周正龙说：“其实我早就看到了这一天，我应当慢慢挤他，不该吓他。三千万哪！”
　　赖文同又被惊了一下，说：“那，那怎么办？”
　　周正龙说：“我已经报案了。把您的手机给我看看。”
　　赖文同以为对方要查他和霍忠信的往来信息，就把手机递给了他。
　　周正龙随手把赖文同的手机交给了他身边的一个马仔，说：“以后赖大师就在这里住、画画，他的饮食、日用品，全由你负责，你要二十四小时保护他，不许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许他会客，当然也不许有电话。”
　　赖文同大叫：“你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
　　周正龙把脸一翻，露出一副凶相：“今后你就是我的画奴，必须给我画出两百万来！”
　　赖文同恳求道：“我媳妇可能旧病复发，你关着我会死人的！”
　　周正龙阴笑道：“我也没办法，只能最大限度止损。”说罢扬长而去，他的马仔随后咣当一下关上了刚刚焊好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