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绘画的囚徒

　　“赖大师，您醒醒。”
　　躺在满是油彩的床上的赖文同听见有人叫他，他在这间地下室里已经连续工作三个多月了，这里见不到阳光，全靠一只手表计时，可是后来他的手表忘了上劲，时间就在他面前停止了。这里也见不到人，除了周正龙的那个马仔会一天三遍来看他，把一只餐盘放在铁栅栏的门前的地上，一句话都不说。他要剃须刀，他就在外边给他卖个电动的；他要毛巾、手纸、牙膏、牙刷，他就从上面的客房拿给他；他要电视、收音机、报纸也行，他说没有；他求他给何琪打个电话，问一下身体好吗再报个平安，他说周总会要了他的命；这个地下室里极静，偶尔有人会下来取物品，他大叫却没人理他。这样，他就成了真正的囚徒。
　　“赖大师，您在这儿多久了？”
　　赖文同从床上爬起来，叫他的人背着光，他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到声音有点熟。这里对他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关灯和开灯。开始他会按照那马仔送饭的时间来分辨白天和黑夜，后来那马仔会把三顿饭一起给他，就把他的作息的时间给打乱了。饿了就吃，不饿就画，不画就睡，欧洲中世纪最悲惨的画奴都没他悲惨，他们至少能在阳光下的教堂里作业，并且有人可交流。这期间周正龙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听到他把画好的画全部涂上了白色之后，说：“赖文同，你不是在给自己延期吗？”一次是听到他又画了一幅完全不同的画，他看后说：“赖大师，这幅我也要了，老价钱，等你把那两幅画画完再给你。”一次是听说他要用画刀自杀，他对手下说：“赖先生才从阎王爷那儿回来是不会轻生的，你们给他找个女人就啥毛病都没啦，注意点人文关怀，懂吗？”
　　“赖大师，您的身体怎么样？”
　　赖文同认出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哈尔滨的另一条龙——江黑龙，一个据说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港商。他本能地蜷了一下身体。他的身体开始很糟，天天哭，不吃饭、直到歇斯底里；后来他又把愤怒发泄在了画布上，涂了画，画了涂，每天都累得不行；再后来他才有规律的吃饭，在画室里做体操，每天作画的时间不超过半天，然后就在墙壁上给何琪写情诗，他的情诗已经够出一个集子。他几乎适应了地下的生活，只是感觉身上很痒，这里虽然有一间厕所却没法洗澡；虽然有水却没有洗涤剂，他的衣服和被褥就都成了画布。后来他连脸都不洗了，当然也不刮胡子，浑身的肮脏腥臭让眼前这个人直掩鼻。
　　“送赖大师到房间洗澡，更衣。”
　　赖文同老老实实地服从江黑龙的命令，跟着他的马仔乘坐电梯去楼上的客房，他判断周正龙把自己连同他的画都卖给了江黑龙，他仍是画奴，只不过换了个主人。他知道现在是法制社会，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是不允许有奴隶的，可他得能报警或跑出去。江黑龙的马仔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很友好，当然也看得紧。
　　“赖大师，江某来迟，实在对不起您。”
　　焕然一新的赖文同又回到了地下的画室，一身唐装的江黑龙向他躬身抱拳道。在他的新油画《丁香7》前面，已经摆好了一张小圆桌，上面香肠、红酒、面包、黄油、各种水果摆出了一个很好看的造型，真让他有要画的冲动，却伸手就把它们都填进了肚子。
　　“赖大师，我想和您开始一种全新的合作，就是买断您一个时期的作品，您可以带上您美丽的妻子到世界各地取景，我保您成为国内最著名的画家。但您是不是要先回一趟家？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您还活着。”
　　赖文同不敢相信，问：“周正龙怎么样了？”
　　江黑龙说：“我给他一亿三他就滚蛋了，他把您的六幅‘丁香’都给了我，这房子就多卖了三千万。”
　　赖文同吃力地算了算，这位画家的六幅画竟然卖了三千万，真应当祝贺他，问：“霍忠信怎么样了？”
　　江黑龙叹口气说：“我们还是不说他吧。对了，霍忠信好像有句名言：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叫‘赌’的魔鬼，就是不能把它放出来。不过杜松涛不赌了，在给我当乒乓球陪练。”
　　赖文同问：“那德渊公司呢？您知不知道那个邱总？”
　　“德渊公司早就破产了，邱总？我不认识。”
　　赖文同这才确信自己已被解救，扑通倒地，大哭并嗑着响头：“感谢主，感谢江先生！”
　　酒足饭饱之后赖文同向江黑龙讲了一件奇事，就是他买下的这两幅油画。当赖文同用白色的颜料覆盖了整个《丁香6》后才发现凭着以前拍过的照片和记忆他已经无法恢复这幅画了，这就意味着他可能永远交不了货也走不出这间地狱。“上帝呵，救救我！”他无意中呼喊道，竟发现那些被白色覆盖的画面逐渐显现出来，让他顺利地完成了这幅人物众多的画作。这完全是被动式的工作，因为他的脑海里竟又浮现了另一幅画：《丁香7》。这更是一个奇迹，他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握着他的画笔，让他只能像机器那样动作。他先给整个画布涂上黑色，这时，他听见有个声音说：“这里需要光。”那光就有了，是黑布中心出现的一个小黄点，这个小黄点逐渐向四边扩散，就形成了一轮红日在很深很远处升起的景象，那最亮的地方竟不敢直视，就像太阳那样刺眼。他又听见那个声音说：“这里需要天空和地面。”画面上竟然出现了一条地平线，颜色上下分开，轻的都上升，就形成了霞光万丈的天空，重的都下降，就形成了绿色的陆地和蓝色的海洋。他又听见那个声音说：“这里需要人和万物。”这时候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人，他认为那就是主耶酥，主耶酥的身边跟着人类——是装扮成亚当和夏娃的他和何琪及世间万物，包括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这是一幅用壁画式构图表现的《圣经》中上帝创造世界的伟大油画。
　　江黑龙一边看着画，一边听着解说，赖文同每次换气他都会唱一声：“阿门！。”最后他热烈拥抱着画者说：“大师，您可以走了，赶紧回家，我期待着和您的合作。”把他的手机还给了他。
　　
　　赖文同坐着江黑龙的马莎拉蒂跑车直奔太平机场，他边在车里给手机充电边听着妻子何琪的留言：
　　“亲爱的，你怎么不来电话？你不会出什么事吧？还是贪玩暂时忘了你的爱人？我去了医院检查，情况不妙，幸好有妈妈在护理我，女儿也请长了假。”
　　赖文同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和何琪已有三个多月失联，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他？
　　“亲爱的，我给张文海、张文燕、李铁流都打了电话，知道你和霍忠信、杜松涛同时失踪了。你是嫌你媳妇老了吗？还是嫌她有病？我们说的结婚手续还没办，对我来说，办不办结婚手续我都是你的女人，而即使办了结婚手续你也是自由的。”
　　赖文同立刻给何琪打电话，发现她已经关机，他又给明明打电话，占线。
　　“亲爱的，我又回到了四平中医院，这可能是我最后的归宿。医生说我的肝癌转成了骨癌，如果能治好，人也瘫痪了。我想跟你商量是不是安乐死？这样给你们的拖累就会少些，但是主不让。你要赶快回来和我见面，越快越好，趁我还能和你说话。”
　　赖文同对司机说：“赶快转高铁站。”在路上用手机订了去往四平的火车票。
　　“亲爱的，常江院长和吉林省的专家们来做了会诊，结论是：我的生命可能只有一周。感谢上帝，让我此生遇上你；感谢上帝，让你没走在我前边。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一封信，再见，我永远的爱人。”
　　四个小时后，在2013年5月13日的深夜，赖文同在母亲和何家姐妹愤怒的目光下来到了妻子何琪的病床边，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并且说不出话。她还认识他，宽慰地向他笑了一下，好像说：“你来啦！”眼里就流下了两颗硕大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