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重返哈尔滨

　　霍忠信在春节前又来电话催赖文同去哈尔滨了，说他放在圣彼得堡地下画室的未完成之作《丁香5》已经有老板看中了，出价六百万，但必须和画家见面谈谈。这单幅画的价格超出了赖文同卖画以来收入的总和，无疑增加了赖家春节的年味，这两口子每天都默念着：“六百万，六百万。”抑制不住满脸的喜悦却不敢跟父母说，因为母亲就烦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而父亲半拉眼都看不上霍忠信。这两口子怕夜长梦多，一过初五就飞到了哈尔滨，还是何琪向老人请的假，说老四何珏家有急事儿，霍忠信亲自开车来机场接的他们。
　　“周正龙给我来过几次电话，也想要这幅《丁香5》，说一幅可顶四幅，这样我就撵上供他画的进度了。”赖文同在车上说。
　　“一幅顶四幅？那才一百二十万。这幅画如果放放，能卖千万，但有人出六百万，我建议你还是出手。你们俩刚刚看完病，在海南买了房子，又要在四平投资盖房，可能资金紧张。你还能画，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画肯定越卖越高。”霍忠信开着车说，他真是处处为他们着想。
　　何琪不参言，紧紧靠着丈夫，他们俩坐在后排。病后的何琪只想省心，这个年能在海口过一半哈尔滨过一半也好，看看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冰灯盛会，再体验一下东北人的年味儿，真是太幸福了。
　　进入老城，霍忠信放下了电动窗帘说：“我让你们住哈尔滨最好的酒店。”赖文同想：“圣彼得堡？肯定不是，因为我去过。哈尔滨的超五星级酒店？说不定，真不需要这么破费。”那辆白色丰田花冠把这对夫妇拉到了一个春天的世界——用仿真花树装饰的俄罗斯老街，就像经典的外国怀旧电影中的场景，他们一下车就欢呼起来：“哎呀，景德旅馆！”何琪上次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是多么忧伤？生怕四平传来坏消息，也想等赖文同病好了和他来这里多住几天，好鸳梦重温，没想到这么快就如愿以偿了！
　　房间已经定好，就是二十六年前他们俩住过那间，他们上楼的时候有一对带小翅膀的童子在前边给他们撒着花瓣引路，一推门又见到了四个漂亮的俄罗斯琴童，给他们来了一段小提琴四重奏《献给爱丽丝》。这里原来的两个房间被改成了一厅一卧，中间留个了门，霍忠信一拍手他夫人苗苗就和一个中国大厨推上来一只烤得油亮的俄罗斯烧鹅和一瓶法国路易亚都勃艮第莎当妮白葡萄酒，这简直太浪漫了！霍忠信说：“要是这房子隔音，本人就献歌一首。”赖文同说：“我们一起唱，把声音放小点。”何琪拍手道：“好呵好呵。”这四个昔日的伙伴就来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霍忠信用美声，何琪用京戏腔，赖文同用通俗唱法，苗苗也发出了喜悦的声音，还有小提琴四重奏奏，歌声琴声居然赢得了隔壁的掌声，说：“再来一个！”他们又放声唱了一遍，四个人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霍忠信夫妇品尝了一点烧鹅就走了，说商务活动安排在明天，他们一早会来和他们共进早餐。
　　这一夜赖文同和何琪望像当年的画中人那样坐在俄式的小窄窗台上看着华灯齐放的俄罗斯老街，说了一宿的情话，何琪的记力比赖文同强多了，她能说出他们相识以来的每个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和他们当时的心情和对话，即使在大病之后也不忘，看出来她的心里真的没有别人，她真的爱他。
　　
　　第二天一早这对夫妻在旅馆楼下的景德咖啡馆和霍忠信见了面，他们吃了早餐就开车去见买画的人，霍忠信特意换了一台新款奔驰500，开车的是他的一位新股东老邱，霍忠信说：“我还是喜欢我的花冠。”
　　在路上，霍忠信向赖氏夫妇介绍了谈判的背景：他们要见的人叫江黑龙，就是“黑龙江”这三个字。此人姓江，也是黑龙江人，却在本地的江湖上籍籍无名。他十五岁就只身闯广州，加入了称霸广州火车站的东北黑社会组织“刀枪炮”。刀枪炮是解放前在东北、特别是活跃在黑龙江哈尔滨一带的流氓帮会，有着悠久的历史。新一代的刀枪炮更是继承了前辈的光荣传统，其主要特点是一个“狠”字，硬是在广州打跑了本地帮、新疆帮和河南帮，打出了一片东北人的新天地。他们的主要生意是倒票，同时向商户收保护费、拎包、掏兜和组织卖淫活动，据点就在“三元里抗英”那个三元里。当地黑社会和警方连续三十年都不能把他们剿灭，就是因为他们不要命，据说他们有的会在身上埋根连着胆囊的管子，警方一抓他们就往外拔，警方怕他们自杀也只好放人。江黑龙由马仔一步一步干到老大，可以想像他有多黑、多狠、多有头脑。
　　何琪一听就不干了，说：“咱们不卖画了，回去。”
　　霍忠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向后排座笑笑，接着介绍情况：主要是因为港台黑帮片的影响，也因为警方打击力度不断加强，国内的黑社会都企业化了。江黑龙先跑到香港弄了个港商身份，又回国投资了洗浴业。现在国内的洗浴业大多是东北人在干，因为他们敢跟当地流氓拚命，也舍得花钱买保护伞。他们给了中国洗浴业新概念——洗浴、美容美发、餐饮、娱乐、健身、按摩、住宿一条龙，有的还涉黄。特别是他们的VIP项目，一张卡就要几十万、上百万，多少老板一掷千金，他们在提供所谓“皇帝般的服务”的同时也获得了暴利。江黑龙有自己的洗浴品牌，也是好多洗浴中心的幕后老板，他通过洗浴业结交了各种地方势力，包括：黑道、公安和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据说还结识了“太子系”，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代理人。
　　何琪实在听不下去了，说：“忠信，你咋啥人都交呢？停车，我们回去。”
　　他们的奔驰500停在了哈尔滨的六星级酒店凯撒大酒店门前，霍忠信笑道：“你们听我讲完，再决定进不进去。”开车的老邱也笑了，看来他觉得和黑社会打交道是很平常的事儿。
　　霍忠信又讲了自己和江黑龙认识的经过：有一年黑龙江省政府在香港召开招商会，发现居然有一个会说东北话的港商，一问竟然是哈尔滨人，就把他当作了重点的招商对象。江黑龙有三十多年没回老家了，一回去来就给哈尔滨经济开发区投了五十多个亿人民币，还想收购周正龙的圣彼得堡，说是为了安顿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一百多个退休的员工。霍忠信是作为周正龙的谈判代表和他接触的，周正龙因为不想卖就开出了一个亿的天价，没想到居然被他接受了，就是要求包括地下室里的《丁香5》。今天的江黑龙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对这幅《圣经》题材的油画格外欣赏。霍忠信说：“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把画卖给周正龙，只能算一百二十万；二、把画卖给江黑龙，他会给六百万甚至更多。”
　　何琪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呵？社会真进步了，黑社会都变成了绅士。”暗中捏了一下丈夫的手，意思是：“谁给钱多咱们就卖给谁。”
　　霍忠信让老邱等在车里，就带着赖文同夫妇进了酒店，穿过大堂，坐直达电梯上了顶层，是一个能看到太阳岛全景的高档会所。
　　“噢，欢迎欢迎。”一位穿着西服马甲的中年绅士正在打室内高尔夫，见到他们就提着球杆走了过来，和他们一一握手，又请他们在茶吧里坐。
　　霍忠信介绍道：“江先生、赖先生、赖夫人。”江先生眯起眼睛说：“赖夫人，我好像见过。”何琪说：“不会吧？”江先生说：“在画里。”大家笑。赖文同和何琪对视了一下，想不到中国的黑社会竟成了香港的太平绅士，没有一点流氓作派，举手投足全是英伦风。
　　江先生先和霍忠信谈起了他们的事情：
　　“霍总，你们那个城堡我已经出到了最高价，我昨天才和市委书记吃过饭，他答应给我另找一块地，我另建肯定比你们现在的更大、更好，信吗？”江先生先边说边拿出一本相册给他们看，是和新上任的市委书记的合影，他不经意一翻，还有好多他和历届中央领导人的照片。
　　霍忠信毕恭毕敬道：“我还是希望您收购周总的项目，因为它不但位置好，建筑精湛、还有文化品牌，这些都是无价的。”
　　江先生冲他的客人们笑笑，说：“啥文化品牌？不就是赖先生的几幅画吗？”这时有侍者用一只金色的托盘端来一盒名贵的雪茄，霍忠信的眼睛一亮，说：“高斯巴（Cohiba），古巴国父卡斯特罗最爱享用的品牌！”江先生先请赖文同夫妇用，赖文同摇头，他们俩就各点了一支，进入了云里雾里。
　　江先生美美地吸了一口，说：“目前国内的企业都在强调‘轻资产’，而我这些年的经商经验告诉我，办企业就得‘重资产’，对一个国家也是，必须以工农业为基础，而不能以金融业和文化旅游业为基础。您的企业我就不入股了，我也不想参与您的项目，倒是希望您加盟到我的企业，您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霍忠信欣赏着自己吐出的烟圈，说：“江先生对我们德渊还是不了解。”
　　江先生先说：“您介绍那个杜先生，乒乓球打得真好，我能请他做陪练吗？”他这才发现冷落了赖文同夫妇，说：“对不起，我的古董顾问一会儿就到，他可是香港最有名的鉴赏家。”说罢，拿起手机用广东白话说：“廖生，你到了哈尔滨吗？OKOK，我和赖先生已经在酒店里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