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何琳的家

　　赖文同和何琪当晚在五妹何琳家吃的饭，何琳一见他们就问：“宾馆的水热不热呵？”赖文同说：“还行。”何琪红了脸说：“你小姨子拿咱们开涮呢。”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冒烟的大雪笼罩着整个四平，那两个无处可去的恋人——何琪带着赖文同去了何琳家，是崭新的银行宿舍楼，暖气热得直敞门。房子装好了就等着办喜事，可何琳非得等她三姐结婚她才结婚，所以这一对受到了格外的欢迎。
　　“三姐来了？”何琳和她的未婚夫小席一起叫着，真是亲。见了赖文同小席说：“给介绍一下呗，俺们叫啥好呵？”何琳说：“哎呀妈呀，干脆叫姐夫得了，这多顺嘴儿呵？”赖文同的脸一阵发热。何琪说：“随你们怎么叫。”他们俩就被安排进了预备的洞房。何琪看着崭新的婚被对赖文同说：“四平人民咋这么热情呢？就等着咱们俩给剪彩了。”又把赖文同的脸说得一阵发热，何琪来到客厅问：“有什么好吃的呀？”
　　
　　何琪来到客厅问：“有什么好吃的呀？”
　　这是二十五年后何琳的家，当年装成的罗马柱显得那么老土，所有的家具都是旧的，除了电视、电冰箱和洗衣机——全是赖文同给买的，为了感谢何琳对她三姐和老父亲的照顾，他每月还给何琳一千块钱，其他姐妹逢年过节也会给何琳点钱，这个家才得以维持。屋子里很冷，这家人已经有好几年没交采暖费了，就靠从邻居家的墙壁透过来的那点温度过冬，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不乐意。这套小二居的房子当年是多么令何琪和赖文同羡慕？人生的终极目标也不过如此，如今在他们来看这就是贫民窟。“真是世事难料呵！”赖文同想。只有这家的饭菜还是那么可口，何琪撕下一块烧鸡放进嘴里，说：“好吃。”又夹了一块白肉血肠尝尝，说：“好吃。”又吃了一口黄瓜炒肉拉皮，说“好吃。咱们农家大院干脆你们俩主厨吧？”
　　赖文同知道何琪在何家一直是上宾，因为六姐妹中只有她参加工作早、学历高、名气大。她不常回家，每次回家父母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她，姐妹们也轮流请她到家做客，这就打下了一个底。现在又多了一个学历更高、名气更大，笔头子一动就挣大钱的，何家的人就更不知道该咋恭敬他们了。何琪的母亲前些年就不在了，父亲就住在了何琳家，当年这六姐妹中数她条件好，人也热心，姐妹们也都到她家聚。可现在数她的条件差，两口子都停薪留职，一分钱都不挣，全家的开销全靠儿子席源的一点工资和姐妹们给老爸的一点生活费，他们一个错钱不敢花，何琪一来这家人就拿出了过年的水平。
　　“退了房在我们家住得了，也找找二十多年前的感觉。”小席打趣地说。过去的“小席”现在已经是老席了，脸上的皱褶就像一道道刀疤，腿还有点瘸，完全没了当年大老板的样子。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的夜晚，同样是这套房子，同样是这张茶几，同样是这些饭菜，赖文同和何琪的感觉却不同，这两个漂亮的人儿就像一对乡巴佬来到了财主家——这家人也太有钱了，小席的父亲在银行是个领导，经常会因为处理不了客户送的礼发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儿子装一小车货送到商店卖；小席是信贷员，梳个大背头，骑辆大摩托，满手的金镏子，办得全是关乎老板和企业命运的事儿；何琳在外边演出走穴，住够了高级宾馆，吃遍了山珍海味，他们家烧鸡都腻了，却每天都买一只供香案上的红黄二仙；何琳的新衣裳只穿一次就送人，这才使还在读书的何琪一日三新。
　　“你们家买卖咋样呵？”何琪问。
　　“你问小席子吧。”何琳只管消费，啥心都不操。
　　小席就给他们讲起了他的发迹史：开始卖摩托车，顾的全是女模特，摩托车没卖出去模特却被顾客拐跑了；后来开婚纱摄影店，弄了个八抬大轿搞旧式婚礼，凤冠霞披买了一大堆，还有很大一个锣鼓班子，唯一一次婚礼就是给老板和老板娘办的；后来又开了家药店，批出去的药收不回来钱，银行一催贷款就拿铺面顶了账；现在又想投资一个药厂，这药厂可是一本万利，一块钱的药出厂就能卖到三块，医院和药店心更黑，竟然能卖到十块。小席问：“三姐，三姐夫，你们入点股不？”
　　何琪说：“我婆婆反对我们俩结婚，一分钱都不给，咱们爸妈也没啥积蓄，我还愁这婚怎么结呢。”
　　赖文同感叹道：“看来‘识字分子’真是百无一用呵。”
　　
　　时间又回到了今天，何琳给何琪夫妇准备卧具，翻箱倒柜才找出一床新被和两条新毛巾，说：“毛巾是你们当年用过的，我都没舍得洗。”何琪假装没听懂，怕妹妹又冒出什么虎气来。
　　何琳家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大卧室他们两口子和儿子住，儿子值夜班，小卧室给老爸住，老爸已经老得不认识人了。赖文同和何琪一来这两口子就让姐姐姐夫睡大屋，自己睡沙发。赖文同说：“这多不好呵？”何琪说：“没事儿，他们俩早都挂锄了，不像你，还三铲四趟的。”赖文同说：“你咋也像老五那么爱冒虎气了？”又说：“咱们俩要是像他们俩那样多好？”何琪说：“咱们俩也挂锄呵？”赖文同说：“我真佩服他们俩，买卖好不好感情都那么好。”
　　何琪就向赖文同介绍了这家主人的情况：“小席没读过什么书，高中一毕业就当了兵，复员回来就当上了信贷员，看着自己尽帮助人家发财了，也下了海。别人做生意都研究生意经，这两口子的想法高度一致——研究怎么让神仙保佑就行了。他们先信佛，初一十五必上香；后来信道，一弄就闭关辟谷多少天；后来又改信大仙了，什么红黄二仙连小鬼他们都信，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像庙似的，亲戚们都不敢上门。他们钱捐出去不少，没得到保佑不说，小席还得了一种怪病，动不动就抽疯，经常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人事不醒，多少次摔成骨折。那时候何琳又年轻又漂亮，就有人劝她离了算了，可我们家的姑娘哪能离婚呢？”说着，何琪自知语失，伸了一下舌头，说：“何琳不服气，就把买卖接过来了，她更不是做买卖的料，总挨骗，把药店办黄了不说，药厂也成了烂尾楼。那时候我们姐们最怕何琳来电话，一来电话就借钱。可是大家也佩服她的能干，小席抽疯没钱治，她就自己动手把老公抽变形的手脚拧过来，包扎好，上点药完事儿。老妈死后何光把家里的房子给卖了，何琳就把老爸接到家，每天给擦屎倒尿。”何琪说着眼圈就红了，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们两口子再困难都不会因为钱的事儿吵架。”她的下半句是：“哪像咱们俩？”
　　赖文同听了自是一通感慨，又看到梳妆台上摆着一个相框，上边用花边文字写着“基督是我家之主”，问：“他们是什么时候信基督的？”
　　何琪叹了一口气说：“人呵，生命的尽头就是信主的开始，这段故事我以后跟你说。”
　　第二天一早，老七何光和他的媳妇小影来了，带来了一筐柴鸡蛋、一个猪后鞧和一条十斤重的大鲤鱼，这对老弟可是破天荒，看来真是啥事主都给预备好了，何琳现在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愁。
　　这一天是2013年元旦，何琳的儿子席源把他对象的佟玲也领回了家，竟然是个长得像何琪当年一样标志的大姑娘。何琪喜欢得不得了，就把自己新买的兔毛围脖送给了她，问：“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这两个小朋友说：“在教会。”
　　
　　大约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何琳家的日子走到了尽头。法院查封了她家现在的住房，瘫痪在床的丈夫和儿子被法警丢在了大雪地里，外边的天气能冻死人。此刻何琳和何瑜却在遥远的黑龙江寻找一个骗过她们货的人，这是她们唯一的希望。蹲守三天后她们终于逮着了那个人，却遭到了当地流氓的群殴，何琳死死抓住骗子不放，却被当地派出所抓进了看守所，她几次要在墙上撞死，因为她知道那父子俩已经躺在大雪地里三天了。
　　这时候，一位天使出现在了那对奄奄一息的父子面前，是去参加教会活动的佟玲，她一摸他们还有气，就喊来教友把他们拉到了教会，教友们自发给席家父子捐衣捐药捐款，竟然救活了他们还赎回了抵押给银行的房子。而在事件的另一端，何琳姐妹的事情也有了转机，派出所给他们讨回了十多万陈年旧账，让她们得以和家人团聚。这家三口跪在十字架前绝志祷告：“主呵，你不让瞎眼的麻雀饿死，更不会抛弃每个濒临死亡的人，从今以后我们一家就做你的孩子！”奇迹继续发生，那个家境不错的漂亮女孩佟玲居然看上了没有文凭和稳定工作长得也不帅的席源，竟要嫁给他，这难道不是上帝的安排？
　　
　　何琳夫妇很快就做好了一大桌子菜，在动筷前何琳闭上眼睛带头祷告：“感谢主赐给食物……”她每说一句大家都说一句：“阿门。”
　　何光问：“三姐、三姐夫，农家大院的事儿咱们干不干呵？”
　　何琪说：“基督教说丈夫是一家之主，你问你三姐夫。”
　　赖文同说：“干，我这就给你买地钱。以前设计的房子局势不够，我会重新设计，这个冬天你正好没事儿干，就了解一下建材市场和施工队。”
　　何琪说：“叫‘农家大院’，名字有点不好听吧？”
　　赖文同说：“叫‘丁香庄园’怎么样？”
　　屋子里的另外六个人齐齐地说了一声：“太好了！”
　　赖文同就在楼下银行给何光转了三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