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拜会文艺

　　赖文同在父母家住了一天就想回四平看何琪了，可老五何琳来电话说她三姐特意吩咐让他一周后再过来，因为她在做第二个疗程的化疗，很狼狈，不想见他。他就利用这几天会会客，去找了那个怂恿他投资“南岗农工新村”的文艺。
　　在同一座区政府办公大楼的不同楼层的办公室里，时光又倒流回了十三年前。
　　
　　赖文同只来一次区长秘书办公室就知道什么叫“衙门深似海”了。首先，他不登记进不了区政府大门，想找区长秘书得等对方电话同意，为这个他就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接着是进区政府大楼，又是一道门岗，他必须填写清楚来人的姓名、性别、年龄、所在单位、手机号码、找哪个部门的哪个人，办什么事儿，还必须拿到回执，好多人就是因为忘了拿回执不让出门的。接着他就爬上四楼来到一间没挂牌子的区长办公室旁边的一间没挂牌子的小屋，区长秘书文艺的办公室，一张小床和一个长条沙发上坐满了人，他只能靠墙站着。文秘书在办公桌上忙着处理文件，都顾不上看他一眼。文秘书每接到一个电话就会来到办公室门口，侧身半弯着腰领着一个个气宇轩昂的人和一群群迈着小碎步的人从门前走过去，一个个极其重要的会议就是这样召开的，
　　这间屋子里的人有的会被荣幸地叫到。这种情况重复过N次之后屋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就来到文秘书办公桌前眺望后边书柜上的书，马克斯、恩格斯、列宁、毛泽东、邓小平等伟人的著作一应俱全，却好像从来都没翻过，因为书脊上连个折痕都没有。等到肚子咕咕叫了文秘书才回来，说：“也顾不上吃中午饭了，下午还有会。”就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份文件说：“这就决定了你项目的命运。”那表情也有点气宇轩昂。赖文同说：“谢谢。”就侧身半弯着腰迈着小碎步走出来，感觉自己也成了政府的人。他下了楼才把腰直起来，走出区政府大院才迈开步子，人哪，没弯过腰怎么会知道气宇轩昂是什么滋味呢？
　　
　　“文哥，您怎么在这儿办公？”赖文同在同一座办公大楼的不同楼层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同一个人——前区长秘书文艺，只不过上次是在天上——四楼，现在是在地下——负一楼，还有，十年不见他已须发皆白。他一进大院卫门就说：“去史志办呵？不用登记了，去吧。”由此可见这个部门的重要性。
　　文艺笑容可掬地和他握手，泡茶，说：“退休返聘，能在这地方就不错了。”
　　赖文同翻看着他身后的一书架书：“行呵，金庸的武侠小说齐啦。”他发现这些书被反复读过，有的已经被翻烂了。
　　文艺不好意思道：“我这是闲的。但我在史志办这两年认真研究了哈尔滨的七条老街，我要是你每条老街都会画出一幅历史长卷。”他如数家珍地说起了哈尔滨中央大街、大同路、安埠大街、王爷街、大直街、兆麟街、裤裆街，他说：“哈尔滨的兴建主要因为南满铁路，它与俄罗斯的中东铁路相连，引来了欧洲三十多个国家的移民和投资；也跟苏联的建国有关，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大批俄国流亡贵族，要不哈尔滨就不会叫‘东方莫斯科’了；也跟伪满洲国的国策有关，黑龙江是俄国的势力范围，吉林辽宁是日本的势力范围，他们建设的重点在新京长春和工业中心沈阳、航运中心在大连，对哈尔滨采取得是放手不管的政策，反而有利于它的发展。”看来有文化的官员和没文化的官员就是不一样，他们一但离开官场，就会回归到本初，做点研究，也给城市留下点东西。
　　赖文同说：“油画不是连环画，也不是小说，更不是规划图，要用一个画面表现出最多的东西，我得好好想想。”
　　文艺想起说：“文同，昨天我见到市长秘书朱伟了，他向我们区长推荐了你的画，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我们区委和区政府各订了一幅，就放在接待室，这些地方主要用于重要外宾和国家领导人，这下子你就更出名了。就是内容还不确定，区长让我们大家都出出主意，总之，要以我们哈尔滨风光为主。”
　　赖文同心中暗喜，问：“朱伟是不是那年给您打电话那个？”
　　文艺不好意思道：“就是朱丽的哥，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他就要升副市长了。”
　　赖文同笑道：“我上次做那个‘南岗农工新村’是不是掉进了您设的陷阱？”
　　文艺红了脸说：“你这是什么话？听我的话你早就成哈尔滨首富了。”
　　
　　时间又回到了十年前，饭店都快打烊了赖文同才等到了一身酒气的文秘书，他一进包厢就黑着脸说：“‘南岗农工新村’是朱伟找我们区长批的，可与我无关呵。”
　　可是就在三年前，也在这个包厢，文秘书召集了南岗村秦书记、电冰箱厂张厂长和南岗农工新村开发商赖总开过会，文秘书一再强调这个项目对“三农问题的有效解决”、对“电子产业的转型升级”的伟大意义，会议决定由区政府出批文、南岗村出工业用地、电冰箱厂出订购新厂房和新职工宿舍的资金，两百亩地的起步区就这样运作成了。为此，赖文同东摘西借凑了一百万的启动资金，当即就给了他们每个人十万块钱红包，可三个月后电冰箱厂突然停产，连合同订金都没付，项目就进入了僵局。
　　赖文同递上一个一万元的红包，说：“听说您家大侄儿要结婚了？咋连个请柬都不发给我呢？这点薄礼您就收下吧？”这是他账上最后一笔资金，却得装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文秘书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容，说：“兄弟你这是干啥呀？以目前你的情况，向银行借贷是不具备条件的，向社会融资倒是条路，可你的项目得运作起来。为今之计只能让施工企业出资，以工程保证金的名义。”
　　赖文同说：“我爸说收保证金违法。”
　　文秘书黑了脸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又缓和道：“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给你推荐的都是好朋友，那个冯永刚，很仗义，他的钱都是给朋友们挣的，给你你就花吧，不会有任何事儿。”
　　赖文同很快就在冯永刚那儿拿到了十五万工程保证金。
　　
　　“文哥，您说您用我的建材顶了冯永刚的账？我是不是得找他要回我老婆给他那三十万哪？”虽然是在低矮的地下室，赖文同说话还是挺直了腰杆，并且有点气宇轩昂，他甚至想说：“你给冯永刚介绍工程也拿了不少好处吧？”
　　文秘书不用眼睛瞅他，给他倒着茶说：“噢，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你现在无债一身轻，并且有一支生花妙笔，陈年老账就算了。”
　　赖文同问：“您认识周老大吗？”
　　文秘书说：“全哈尔滨谁不认识他呵？吸血鬼一个，你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呵。”
　　赖文同笑道：“比您还厉害？那霍忠信您认识吗？”
　　文秘书也不见怪，说：“他是个全面而又肤浅的才子，一个表面骄傲内心却极度自卑的人，他的自卑就来自他岳父。他岳父把他的一切都给安排好了，他却总想从他岳父的翅膀底下挣脱出来往外飞，飞出去一次碰一次壁，飞出去一次碰一次壁，他岳父全给兜着。现在他岳父不在了，他就想再玩一次更大的，以证明自己的能耐，他的项目全是天方夜谭，你可千万离他远点。”
　　赖文同冷眼看着这个平生给自己吃过最大的亏的人，说他是个坏蛋吧好像他还有点良知，说他有点良知吧他当初坑他怎么没有一点心慈手软呢？人哪，真是个矛盾的多面体，看不透。
　　
　　“我不认识你呵，你离我远点。”穿着一件澳大利亚产的纯羊绒薄呢大衣的文秘书从市政府大院气宇轩昂地走出来，这件大衣一看就非同一般，很轻很薄却很有垂感，并且每根毫毛都闪着银光。他半敞着怀，衣袂飘飘就像《英雄本色》里的周润发。组织部已找他谈过了，接替朱伟做市长秘书，他刚要上车，就见到了瑟缩在车门口的赖文同。
　　“文哥，工地出事儿了，砸伤了人。”赖文同说。
　　文秘书恨不能上去踹他一脚，说：“你赶紧跑路呵，别让我喊人抓你！”
　　赖文同说：“我，我没有跑路钱。”
　　文秘书从随身带着的一只信封里拿出一打钱往地上一丢，像打发一个不认识的乞丐：“滚，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赖文同品了品文秘书换上的新茶，他发现这间地下室里全是各个品种的好茶，至少够主人喝三年，这肯定是这个九品芝麻官收受的礼品的一小部分，说：“文哥，您是不是有选择性失忆呵？”
　　文秘书诚恳道：“我连你在哈尔滨二中出板报的事儿都记得，那年我回母校打篮球，当时你才初中一年级，画得是幅粉笔画，我从来都没见过粉笔画也能画出油画的效果，就认定你是个天才。”
　　赖文同不知道文艺是有双重人格、双重性格还是两张脸，这一刻他都爱上他了，这可能也算朋友中的一种吧？问：“文哥，咱们还是说说我的画吧？您这次看了我的‘丁香系列’感觉怎么样？”
　　文秘书感动道：“我关注你的所有作品，包括诗歌。前天在沙龙上你讲得很对，不能光画美人，得把中国女性放在一个伟大的历史背景之下，这才有意义。”
　　赖文同又旧事重提：“像您这样有文化、有思想的官员怎么没上去？”
　　文秘书叹口气说：“还是咱不行呗。”
　　赖文同说：“您没上去只能说明一件事，苍天有眼。”
　　文秘书也不生气，说：“是呵！”
　　这两个忘年之交就认真讨论起了女性题材的油画来，赖文同接受了文艺的建议，准备着手创作“北国女杰系列”，第一幅画就是发生在牡丹江的东北抗日联军女英雄的故事：《八女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