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回家

　　回家对于所有人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赖文同却用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他一想到哪座从小长大的城市心就痛，一想到和父母都不能通一次电话就流泪，这不仅是因为躲债，还因为他与父母有很深的矛盾，所以他妻子何琪以很高的成本为他摆平债务并和父母修复关系很有意义，这次能受邀参加哈尔滨的个人油画展更让他有荣归故里的感觉，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地做人、风风光光地回老家了。
　　“爸，妈，我回来了。”赖文同站在家门口含泪道，就像当年那个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妈妈奉行极简的生活，这个家什么都没变，城市也应当这样，居民宝贵的记忆——文化才是无价的！
　　
　　“你给我滚！”赖文同看到了年轻的父母和幼小的自己，时间大概在四十年前，他的家住在一个“筒子楼”里，就是用一条走廊串起各家公用的厕所和厨房那种，父亲的一声吼能让这座楼的四十八户人家都听到，当然，每天晚上各家往尿盆里撒尿的声音也能听到，是清脆的一声哗——，很好听。
　　“干嘛总吼孩子？”邻居家大婶上门道。把他拉到了自己家里，关上门对孩子们说：“你们看看人家文同，画啥像啥，数理化再好都得下乡，还不如有一技之长。”
　　赖文同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那样噼噼啪啪往下掉，别人眼里的宝贝为什么在自己家是废物呢？
　　
　　“爸，我有一事请教，哈尔滨的圣彼得堡您知道吧？为啥盖得比俄罗斯的教堂都好？”赖文同知道父亲有给人上课的需求，他也确实是建筑方面的能工巧匠，只是现在才愿意满足他。
　　“这个嘛，老婆子，我跟你儿子先说几句好吗？别忙着做饭，早点吃晚点吃都行。”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母亲也来听，毕竟家里的听众太少了。
　　“好。”母亲说，故意向儿子挤挤眼：“好好听赖段长讲话。”
　　“首先是建材革命的成果你知道吗？俄国的老式教堂都是梁柱加墙体承重，所以你会看到一米多厚的墙和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柱子。而现代的教堂，许多柱子只是装饰，根本不承重，因为有了钢筋混凝土或钢材，一根梁可以做到几十米，所以建筑内部的空间更宽阔也更灵活。这就是你说的咱们哈尔滨的新式教堂比俄罗斯的老式教堂好的主要原因。可是人家的做法叫‘经典’，咱们的做法叫‘仿造’。人家盖一座教堂要上百年，咱们盖一座教堂最多两年；反过来，人家的建筑可用几百年，咱们的建筑只能用几十年，咱们的价值就是比不了人家。”父亲说完看着那母子，此处应当有掌声。
　　“那爸爸，周正龙的城堡估计有三千多平方，得值多少钱呢？”
　　“建造、安装和装修、装饰，加上家具成本都不会超过每平方五千，总体造价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万。这栋楼和地皮是周老大顶账来的，估计他花的钱也就是两千多万。”
　　赖文同明白了，那天霍忠信说投了三千万是在奉承周正龙，问：“那它现在能值多少钱呢？”
　　“五千万吧，特别是他在那边搞了那么多名人活动之后，哈尔滨人已经忘记它是一座烂尾楼了。”
　　“原来是这样呵？”赖文同心里暗想：“怪不得周正龙在那里搞我的画展呢，它想使这栋建筑整体升值。”由衷感慨道：“我早听赖段长的话就好了，我那个项目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父亲听到儿子认错很开心，说：“你的债还清了就别纠结了，这就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来，咱们俩杀一盘。”
　　母亲说：“下棋着什么急？你媳妇的病咋样了呵？”
　　
　　“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赖文同看到了成年的父母和少年的自己，时间大概在三十年前，他家已经搬进了单位的集资楼，一梯三户，都是一个单位的，母亲的一声吼能把另外两家都喊出来，并且第二天就能让全公司上万人知道，这就是家属宿舍的好处和坏处，好处是可以开门过日子，坏处是关了门也和开着门差不多。
　　“考大学有什么好？好不容易从乡下抽回城，你还不如去接你爸的班，你的画画得那么好，准能到集团宣传科。”隔壁的大爷把倔强的赖文同拉进门说，他家的闺女都给赖文同写过好几封信了，可他想娶的是他画里的姑娘，这世上还没有。
　　
　　“妈，何琪哪点好呵？人不漂亮，性格也不好，文化程度又低，身体还不好，咱不要她了吧？”赖文同早就知道母亲喜欢会来事儿的，就像姐姐整天和她嘻皮笑脸的，他直到今天才肯跟母亲开玩笑。
　　“我不要你吧？”母亲刚要发火就明白了儿子在故意说反话，说：“何琪这孩子就一个毛病，太惯你了，把你惯得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动不动就跳老虎神要自己过，你上哪儿找这么年轻、漂亮、有文化、工作好、爱干活、会持家、知冷知热的好媳妇？”
　　赖文同就好像自己被夸了一样，好激动，说：“你和她没见过几次面就喜欢上她了？”
　　母亲红了眼圈说：“我一看我琪儿就是个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闺女。”
　　赖文同说：“妈，她很快就好病了，到时候咱们的农家大院也建好了，您二老就搬到乡下和她们何家姐妹住。”
　　父亲说：“这回房子可得我把关，我管过咱们哈尔滨最大的工程你不是不知道，上百万平方，上万人同时作业，大隧道、大桥梁、大厂房、大会场、大地下工程哪个施工难度不比你的农房大？”
　　赖文同说：“这回我真得听我爸我妈的话了。”
　　
　　“活该，谁让你不听你爸你妈的话？”赖文同又看到了中年的父母和青年的自己，时间大概在二十年前，他刚和柳青离了婚。
　　“你们从来都没有正面鼓励过我，我做的所有事情都不对！”赖文同的脸被愤怒弄得通红，他开始反击了。
　　母亲说：“你一个硕士学历总不能找个高中文凭吧？”
　　他说：“学历不是衡量人知识的尺子，大学的课程一半是没用的。”
　　“你一个重点中学的教员总不能找个普通工人吧？”
　　“工人又怎么了？社会的主要财富都是工人创造的。”
　　“你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可你的择偶观还没形成，越晚找对象越好。”
　　“画家的审美观是不断发生变化的，难道让我一辈子光棍不成？”
　　母亲突然醒过梦来说：“哎，你现在的口气好像是要和柳青结婚而不是已经离婚了呵？”
　　赖文同也突然醒过梦来说：“是呵，我们终于离了，这不就是照着您的预言来的吗？”
　　母亲说：“滚！”
　　
　　赖文同诚心诚意地说：“妈，爸，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
　　母亲搂着已经五十岁的儿子说：“同儿，你说得对，我和你爸对你鼓励太少，批评太多了，这也是我这个当中学教员的最不称职的地方。我儿子还是个诚实、善良、有社会正义感、有才华、很勤奋、也懂得爱的好孩子。”
　　赖文同立刻泪奔，因为母亲的拥抱竟是那么温暖，而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第一次夸他。
　　父亲也反思道：“原生家庭对孩子的成长影响很大，我从小总被我爸打，所以就习惯棍棒教育。”
　　母亲要下厨做饭，赖文同说：“妈，我还有重要事情向二老请教，您别做饭了，一会儿我请你们下馆子。”母亲就拉着丈夫和儿子的手坐下：“你说吧。”
　　赖文同向父母讲了要和何琪明确海南房子产权的事情，父亲让母亲表态，母亲说：“我知道你立过遗嘱，要把你们在海南的房子中你那部分给我和你爸继承，这是你的孝心，我们领了。可我们认为你是身无分文投奔何琪的，你一分钱不挣人家不嫌弃你，你挣了钱就应当和她合在一处，你们不是有账吗？你不一定要产权，假如她不愿意给你的话，她绝对不会占你便宜。你比她能挣钱，想住大房子另外买。”
　　赖文同又向父母讲了和霍忠信、周正龙的三角合同关系，母亲让父亲表态，父亲说：“咱们家的人别说有合同，就是没合同也一个吐沫一个钉，决不失信，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支持你砸锅卖铁也要还债的原因。但你女儿说得对，这份合同对你明显不利，关键是我不看好周和霍这两个人。合同执行完就拉倒，以后不要再签这种合同了。”
　　赖文同又向父母讲了要和一个“过去的女同学”合作把画卖给市委市政府的事情。母亲说：“是不是那个阿朱？她的钱咱们不挣。”父亲说：“她哥哥是市长秘书，这就是以权谋私搞腐败，早晚是病。”
　　赖文同笑吟吟地看着他的父亲母亲，深深地佩服他们的为人，但在心里想：“你们毕竟老了，你们的意见只能做参考。”说：“爸，您不能老是当头炮屏风马，不管对手怎么开局，吃完饭我教您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