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孩子,苦了你了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2-27 10:56:22 字数:3430
列车晃荡着,“的的克克的的克克”的有节奏地响着,我靠着车窗呆呆地望着列车的右前方,望着铁路旁落了叶子的高高的水杉和冷冰冰的水泥电杆飞快地向后移。那灰黄色的冬天的田野也一起飞快地向后移,故乡离我越移越远了,可是我耳际仿佛仍萦回着儿子呜哇呜哇的哭声和妻子低低的啜泣声。
早晨我是逃一般离开雪梅和儿子的,一路上急急匆匆,下了汽车返火车,上了火车找位置。位置找到我把我那只已经没有了东西,仅装了一点雪梅头天给我买的几个面包和十几只桔子的旅行袋,与那只褪了色的军用背包,踏着座椅放到坐位上的搁廊上,这才宽松一点。
但是身体宽松了一点,心里却仍紧绷绷地难受。此刻我还牵肠挂肚地想着她们母子俩人。早晨临别时雪梅见我要走了在床上拗了拗身子离不开儿子难过地望了我一眼,呵呵地哄着哭着的小毛头,这难舍而又尴尬的情形似乎还在我眼前晃动,我恨不得现在立刻再回到她们母子身边去。
这时候,雪梅肯定已经坐在卫生院里的内科间里给人看病了,可她的儿子,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生病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呢?雪梅又把他送到医院对面的农家小院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不送出去,她没法工作,要是给那个造反派的干部看见还得让他骂,不让她带在卫生院里。
孩子身体发着烧,也没有爸爸妈妈陪伴,一个人躺在“咚咚”响的做着木匠活的农家小院里,现在烧不知有没有退了一点?还是还在难过地在呜哇呜哇地啼哭?
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在我是这样地想着这个胖嘟嘟大眼睛高额头头上只有一撮黑头发的幼小的儿子。我是那么的喜欢他!我抱着他时,那一股奶腥味有时还带一股尿骚味的胖胖的小儿子,是这样强烈地吸引着我,他现在还呼噜呼噜地打着哮喘?还无助地哇哇地在哭着吗?可我这个做爸爸的却像逃难似的逃出来,不去管他扔给了他的妈妈了,妈妈又因为要上班扔给了素不相识的那个老奶奶,我的心肠是多么的硬啊!
昨天晚上还有我和他妈妈一起照顾他,今天晚上只剩下他妈妈一个人照顾他了。唉!我的孩子,你的命也够苦的了!一生下来爸爸就不在你身边,只靠妈妈一个人带着你在卫生院里生活,还要给人家赶!人家不准你跟妈妈在一起,不叫你吃妈妈的奶,要把你赶出卫生院。你一个还只会哇哇啼哭的小婴儿,叫你到那里去呢?叫你找谁去抚养呢?找你爷爷去,你爷爷身边有小叔小姑,而且他自己年纪也大了,他没法抚养你;找外婆去,外婆身边也有小舅舅小阿姨要管,她也没法抚养你。以致妈妈只好把你送到一天到晚“咚咚”的敲敲打打的木匠作坊里去,躲避着人家,像个逃生一样偷偷摸摸地生活着。要是被发现了还不知要把你送到那里去?
孩子,这日子亏得你过的呀,又震响又繁杂的木匠作坊里,又寒冷又凄凉的农家小院里,你一个幼小的婴儿躺在那冰凉的摇箩里,是那么的无助和艰苦。换个大人这样的日子也难过呀!而你妈妈更苦,她一个人现在又做妈又做爹,这千斤百担就只靠她一个人挑着。唉,要是你奶奶在着就好了,她这个时候肯定会去看你会去照顾你的,你妈刚到卫生院她就去看她了。你这个大孙子生下来她还不欢天喜地的来看你!去年你妈妈早产时她都去看过她,可是可怜的奶奶在你出生的一年前已经不慎落水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你。奶奶在地下就是知道有你这个孙子可她也无法再来抚爱你了。
孩子,你来到我们家,可受苦了!爸爸对不起你呀!爸爸如果在近地方工作,就可以和妈妈一起来照顾你了,可是爸爸现在还要到远天拔地的福建去。不去没有工作,只靠你妈妈一个人工作怎么行呢?家里还有爷爷要养。而且随便离厂制度也不容许。
我又想到临行前晚,因孩子生病还责怪雪梅,说她这么大意,喂奶时一定没有替孩子盖好被子感冒的,对她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现在后悔死了,我感到她已经很不容易了,一个人要工作又要养孩子,这容易吗?你多在外少在里,你偶然碰到一次就觉得这样的不耐烦了,她长期和孩子在一起,这样的情况多了,她是怎么过来的?你不体谅她还要责怪她,实在是太没道理了。要怪只能怪自己没出息嘛!要是自己在家乡工作,何至于叫她这样受苦受罪呢?何必叫小小的婴儿一个人到农民家里去抚养呢!自己不争气,在部队里不好好干,被提早退伍回来,在那远天把地的地方工作,生了孩子自己一点都照顾不到,害得老婆孩子这么受苦,还怪这怪那的。你要有本领当年在部队好好干当军官,结了婚雪梅也可以调到你就近的地方工作不就好了。到厦门当工人就当工人吧,你有本领把雪梅调过去或自己调过来,也不至于弄得今天这样糟,弄得天各一方夫妻父子分离的局面。我这样自责地想着,列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在车厢里旅客上上下下,我也不没有心思去看他们。
中午火车到杭州要转车了,因为我乘的这趟列车是杭甬普客,到杭州车站,我就得转浙赣线,从杭州到鹰潭以后再转鹰厦铁路。那个时候火车是很不方便的,还大都是慢车。所以我到了杭州就得下来,到中转站去签票。
在签票窗前,我碰到了一个三十几岁瘦长的中年人,他也到鹰潭转车。我问那人:“同志,你从哪里来?也去鹰厦线吗?你到鹰潭后再乘到哪里去?”他说:“我早上从嘉兴来,我请探亲假回家,我家在福州,我乘到鹰潭到莱州站再转福州的列车回家。”我听了点点头说:“你从我们家乡回家,我要到你们家乡去工作,要是我和你调换一下有多好呀!我到嘉兴回宁波只半天就可到家了,到嘉兴也就和到了家里一样了。”那瘦长的中年人听了望着我问:“你在哪里工作呀?”我说:“我在你们福建厦门工作,你要是在厦门回福州也近得多了。”他听了高兴地说:“是啊,厦门是个好地方呀,我想调回去厂里不让我调,我就想找一个浙江人,和我对调一下也好呀。厂里也答应说你如有这样的浙江人与你对调,我们可以考虑的。”我听了来了兴趣,我说:“我想调单位也不肯让我调回来。你在嘉兴在哪个单位做什么的呀?”
他说:“我在嘉兴造纸厂工作,我是从学校分配下去的。我们厂好倒是蛮好的,就是我离家路太远了。要是你们宁波人去工作倒是蛮好的。”
我和他说得投机,就一起到就近的饭店去吃饭。在买饭时,瘦长的福州人买了一碗红烧西湖鲤鱼和别的菜,我买了一碗东坡肉还有其他一些菜。福州人还要了一瓶啤酒,问我会不会喝酒,我说不会喝。福州人说,啤酒度数很低的,喝一点不会醉,来,你也喝一点吧!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你给我倒一点点吧,于是把菜都摆到一起,两个异乡人彼此说起做外乡人的苦处来。
我讲了我老婆在家乡的一个卫生院工作,儿子生下来三个月才回来看一下,没蹲天就回去了。今天我出来时孩子生病了,老婆孩子看我要走难过得在床上呜呜地哭,这日子过的真苦呀!福州人说,我也是一样,老婆在一个工厂工作,一个人还带两个孩子呢,一个在幼儿园,一个生出也只有一周岁叫外婆带着。我想调,单位就是不肯放我。我说你在单位是干什么的?他说他是造纸技术员。他是从无锡一个轻工业学校毕业的。我听了高兴地说:“我们甘蔗化工厂也有造纸车间的,你去我们单位,我们厂也会要的。”福州人听了也很高兴,说那样我调到你们单位倒也对口呢。但我说可惜我是电工。你是技术员,你是干部,我是工人,两个人职位不相等呀。福州人说,电工也可以呀,电工也属于高级技术工人的,电工我们单位恐怕也要的。你回去向单位反映反映看,我也向单位讲讲看,看他们要不要。如果可以对调的话,那我情愿到你们厦门去工作。我说,我如果能到嘉兴我也够满意了,春节、五一,国庆节,一年至少也能回三四趟家了,有要紧事情临时请个假有三四天也可来回了,这比一年回一趟家好多了。
于是我和他各留下了单位的地址和自己家里的通讯地点。于是在杭州一起上车,与人家对换了一下坐位,两人坐在同一条椅子上,两人高兴地一直说到鹰潭站转车,在鹰潭下车后又一同转鹰厦线的列车直到莱州站,他才转乘去福州的列车回家。而我仍乘在鹰厦线的列车上。火车过了莱州站已快接近闽南了。
去厦门的列车开到闽南以后,天气变得渐渐暖和起来了。列车过邵武开到龙溪地面,这时天已经亮了。我在列车上已经是第三个早上了。我又打了一个瞌睡醒来,向窗外望去,但见车外已经是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春天了,金黄色的油菜花,映得满天黄亮。麦苗儿已经抽穗,黄鹦停在柳枝上歌唱,气候比家乡暖和多了。相距千把里路吧,怎么气候相差那么多。我心里想,要是在这里,我儿子也不会感冒了,小毛头夜里喂奶,就是一时不盖被子都不要紧了,家乡的天气太冷了!还是南方好啊!可是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里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故乡啊。又回到厦门了,这次回去我真得要向领导说说了,还是让我调回去吧,照顾照顾一下了,要不我的老婆孩子在家乡没人照顾太苦了。再说老家还有我老父亲和幼小的弟妹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