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又遇常江

　　穿着一件黑色皮风衣的赖文同提着一只黑色拉杆箱，带着满脸的倦容，登上了从四平开往北京的动车，他要从北京转车去西安看望女儿何明明，时间是2012年11月。　　
　　赖文同没想到自己会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这让他感觉人真得信点什么。他总结自己的癌症得以治愈有以下原因：一、及时而又合理的治疗。不过他对这一点不敢深信，因为至今都有机构和专家说癌症不用治、甚至有人说癌症根本就不是病、更不主张手术和化疗放疗，但一到生命的关键时刻患者和家属们只能把身体和钱托付给医院，也就是任命了。二、周到的护理。这一点是肯定的，何琪和他的两个小姨子对他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并且在心理上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但这真能起到医治的作用吗？就像那些传说中被爱唤醒的植物人？三、神的眷顾。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如果有会不会是人们想像的样子？神是不一定是正义、善良而且万能的？如果是，神究竟会拯救哪些人？包不包括犯过那么多错误的自己？他在病床前也听到过一些信教的癌友的分享，他们都说自己得到医治是向神祈祷的结果，甚至有人说看到过异象，他却仍然不敢深信。四、乐观的精神。他知道所有的治疗都需要病人的配合，这种配合主要在乐观的情绪上，人的意志就是最好的药，他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多少次都准备死了，却也意外地活了过来，那么对抗疾病人的意志力究竟有多大作用？但有一件事深深地影响了他，就是何琪的还债行动，他感觉她每还一笔钱他的身体就会好一点，当他的欠钱全部还清之后人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甚至想，就是因为何琪还的钱比他实际上欠钱的多他才好得快，可为什么他站起来了替他还债的人却倒下了呢？赖文同想着这些就上了四平开往北京的动车，路上要走六个多小时，好漫长。
　　“是去北京吗？”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坐在了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赖文同先愣了一下，立刻认出了对方：“常江！咱们多少年没见了？”高兴地和他握手。
　　常江是从沈阳上的车，他放好行李，端详着赖文同说：“一晃三十多年了，你没咋变。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上次我在火车上见到何琪了，她说去哈尔滨给你办事儿，事情办得怎么样？”
　　赖文同噙着眼泪说：“事情办得很好，可她回来三个月就病了，也是结肠癌转肝癌，也是中晚期，医生，怎么会这样？”
　　常江扶了扶眼镜说：“按照西医的说法，癌症是人体的恶性肿瘤。人体内的细胞发生突变后会不断分裂，不受身体控制，最后就会形成癌。目前发现的癌症有一百多种，这些病在以前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没有这么多。说穿了，它们都是现代工业的副产品，是大自然对生物界的报复。西医不断发明一些新药来抗癌治癌，别说疗效不佳，就是治好了旧病也会出现新病、怪病，这也是近些年癌症成为常见病的主要原因。”
　　“那中医有什么办法吗？”
　　“我是中医却不信中医，中医就像中国功夫，是玄学、嘴上功夫、没显效、许多做法都不能通过实证来证实，强身健体还行，竞技杀敌却不行。”
　　“那怎么办？”这一刻赖文同感觉有死神在盯着每个人。
　　“中西医结合。用中医的预防和术后恢复，用西医的手术和其它高科技手段。你的病历在吉林省都有影响了，其实结肠癌转移成肝癌的治愈率不到20%，我的观察还不到10%，你就算中彩了。何琪，我知道你们俩是一家人，你画她的那幅《丁香3》太有影响了，但愿她和你一样有运气。”
　　赖文同的眼泪被说了下来，说：“何琪的身体素质和医疗条件都比我好，相信她一定能战胜疾病。”　　
　　上次赖文同和何琪看过农家大院的选址后没和父母去哈尔滨，而是回了他们在海南的家。那时候何琪已经把海南日报的房子卖了，还了昌茂花园房子的贷款，他们又在斜对面的昌乐花园买了一处将近四百平方的房子，海南的房子太便宜了，这套房子才1200元/平方。它原来是做商业用的，举架很高，开间很大，很气派。那里有个扇形厅，赖文同把它装成了一个高档的西式沙龙，用六根白沙岩罗马柱支起一个金碧辉煌的欧式穹顶，一个角是沙发区，经常高朋满座；另一个角是餐厅，放了一张六人座的玉石转台，在那上面吃什么都香；中间就是那个穹顶下的一块方方正正的阿拉伯图案的拚花地砖，可做一个家庭派对的舞池。弧形墙上有十二扇拱形窗，就对着红城湖畔的一块草地，竟有豪华别墅的感觉。人哪，真是环境的产物，住什么房子就会想什么事情。何琪每天晚上睡前都会说：“小老公呵，我真没想到会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赖文同每天早起都会想：“我干点啥才能对得起这套房子呢？”这套房子里还有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可做画室兼展室，足有两百平方，墙多窗少能挂好多画，让海南的许多画家都羡慕。赖文同在这里完成了《丁香4》，这幅油画用得是深蓝色的基调，就是很幽深的感觉，远看只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弹琵琶，面如桃花，玉臂和粉腿在昏暗的背景下格外显眼，那正是何琪初为人妇时的模样，端庄里透着娇艳；走近看她身后的阴影里有姿态各异的五个女人，就是何家五姐妹，她们手中各操一件中式音乐并且都穿着满汉混搭的女装；再细看才能发现她们坐在一间东北深宅大院的堂屋里，能看到石雕、木雕、砖雕和各种老式家具，笔法之细腻和就照片的一样。这是一张截取了中国民国初年东北汉族的士绅生活的片断，未完成就有人要给一百万，而这副画已经卖给周老大三十万，弄得何琪再三认错：“对不起文同，早知道我就不入霍忠信的股了，要入也只入钱，不入画。”赖文同说：“捡来的命，不计较。”何琪又说：“我小老公画得哪是画呵，你简直是印钞刷机！你别画那么好行吗？我是说只画一个女人就行了，你画六个女人周老大也不会给你六份钱。”赖文同说：“要么就不画，要画就超越自己。”看着丈夫每个只穿个裤头满身是汗地工作，何琪就管起了所有家务并且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切水果，说：“你瞧咱这运气，信手摸一个就是最好的。”赖文同说：“你没货比三家吗？”何琪就笑，知道丈夫是说她险些嫁到秦国，也就是和泰国华侨那件事情。
　　为了偿还银行贷款，本来已经预退的何琪又上了岗，那时候海南日报改版，要求副刊完全贴近生活，基本不发诗歌散文之类的作品了。何琪每天都得搜肠刮肚想主题，今天是中山路的骑楼，明天是文昌海底沉船的瓷器，后天是海南人把脚翘到天上从早上吃到晚上的老爸茶，每周五她一个人要编一块整版，忙到深夜才回家，每周的这一天她必便血、每次必肚子痛，后来想到症状和赖文同有点相似，就在医院查出了癌症。　　
　　说话的时间过得很快，动车一晃就过秦皇岛了，常江说：“上次何琪提到过霍忠信。”
　　赖文同说：“噢，你们认识？”
　　“和他打交道你可得小心。”
　　赖文同笑了，说：“好多人都这么提醒我。”
　　常江穿着一身带军衔的军服，一问他已经是大校，还是解放军某空军医院的副院长，说话自然有分寸。
　　车到北京，这两个昔日的中学同学出了站就分了手，赖文同坐地铁奔北京西站，在站前旅馆一住下就给何琪打电话。
　　“何琪，今天怎么样？”
　　接电话的是老五何琳，说：“哎呀妈呀三姐夫，我姐天天见好，你不守在身边不知道，这不，被老六推到病友房间分享她的化疗经验去了。你说咋地？别人化疗反胃、迷糊、浑身上下哪都难受，她化疗咋地不咋地，体型还更好了。等我三姐回来跟你说话。”
　　
　　在海南省人民医院检查出结肠癌后女儿何明明回了一次海口，手里拿着那部新款的爱立信手机，还是那个吉祥号，她瘦成了一个大眼美女，很忧愁的样子。问起来她说再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因为是工业大学的法学专业，毕业后当律师或法官希望不大，她在用课余时间做保险，将来想向这个方面发展。
　　何琪把家里的钥匙每样都给了女儿一把，就和赖文同去杭州做手术了。这些钥匙本来是给赖辉的，她们一出门就让赖辉照顾家，可这家伙经常领朋友来家里玩，吃了东西也不把垃圾收拾干净，让何琪很生气。不过何琪和继子说话很注意，笑呵呵地说：“小辉，你妹妹就要来海南实习了，就让她住在家里，好让她经常给屋子通通风、开开电器，检查窗户，免得屋里进雨，也省得你经常往来这边跑。”那时候赖辉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何琪还把一把保险箱的钥匙交给了明明，说：“密码等需要取东西时再告诉你。”说完看看赖文同，说：“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赖文同从来都不看何琪的保险箱，他常想：“我每一分钱都交给你，你却有一个秘密的地方不让我看。”其实他很在意。他大致知道那只绿皮保险里装了些什么：几件金银首饰。何琪作为新闻记者不会有多少首饰，他一上岛何琪就给了他一只金戒指，可惜他在装修时摘下来让民工们给顺走了；几张卡和一点现金。何琪的存款全都用来买了房子，她每月工资加上奖金最多八千，贷款最高峰时就得六千，没有他的分摊她是不可能维持这个家的；一些信件，里面可能有她们过去的情书吧？但据说明明的爸爸过来后她就把它们给烧了，真可惜；一本现金账，何琪所在的副刊部有个“小金库”，是变相广告的收入，最多时有五万块，就放在何琪名下的存折上，部里组织会餐时支取，每笔都记了帐。何琪几次要把这笔钱交出去部主任都不同意，因为一交到别人的手里账目就弄得乱乱的；几个小本本，里边可能有那位流氓文人许老师记的嫖娼账，还有两本他们在南大桥底下办的结婚证，也奇怪，打那以后他们俩就感觉自己“正式结婚”了，两个人如此相爱那张纸又有什么用呢？还有一个小本就是他们俩的往来账，赖文同虽然每一分钱都交给家，却要求何琪把所有花销记清楚并每月向他报账，每到这个日子他们俩都会吵一回嘴，赖文同一生气就说：“你就认钱，我的骨髓都被你吸干了！”何琪一听这话就伤心道：“就是咱们俩没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孩子你就不跟我分心了。”
　　
　　何琪打过电话来：“小老公你到北京了？”
　　赖文同说：“刚住下，我明天就去西安。”
　　何琪说：“明明没事儿我的病就能好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