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何琪
作品名称:生死恋,半生缘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0-12-24 09:01:33 字数:2996
何琪睁开迷离的睡眼,看到得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丈夫赖文同。她听见他轻声说:“醒了?”她闭上眼睛想了想,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临睡前还看过窗外,是落叶纷飞的秋天,明明是丈夫有病,自己怎么会躺在病床上呢?
何琪的中下腹部不断发生胀痛,让她正卧、侧卧、俯卧、怎么躺着都不是,她这回才真正体会到了丈夫当初被病痛折磨的滋味。她有时会让丈夫把病床摇个角度,让她半躺半坐,可不到十分钟她又会让他再把她放平,因为她的腰就像断了一样支撑不住身体。她想起每次和丈夫去看牙,丈夫都恨不能钻到椅子底下,打麻药也不行,何琪就笑他小胆儿。而自己钻牙补牙都不用打麻药,医生说没见过她这么坚强的。她身体的底子一直很好,小时候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练功了,跑步、压腿、劈叉、拿大顶、翻跟头、打拳、还有戏曲的一招一式,一练就是一上午,从来都没感到过累;她和赖文同谈恋爱的时候一走就是一天,无论是在大太阳底下还是风雪交加的夜晚,从未叫过苦。她经常说:“我身体咋这么好呢?”可是今天,她躺在了丈夫一年前的病床上,得的是和丈夫一样的病——结肠癌转肝癌,难道真就应了她们当初开的那个玩笑,她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病,现在轮到她了?
“想喝水吗?”她听见丈夫问。
“谢谢。”她咽下丈夫给喂的水说。
何琪有着强烈的求生欲,即使在他的腹部被一群老鼠撕咬又有无数根虫子钻进五脏六腑的时候。她想:“我们的好日子才开了个头,我怎么会死呢?”她心里特别有数,上次丈夫病了一年,转过三家医院,做过两次手术,北京的权威医院都给他判了死刑,说他活不过一周,他不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吗?就像那次走张家界的玻璃栈道,丈夫看到脚下是万丈悬崖就不敢走了,她却挺胸昂头走了过去。人哪,如果知道结果是生,就不会怕死。反之,如果知道自己必死,也不会轻生,所以,无论谁说你死后会进天堂或有来世你都不会放弃在世的每一天。照这么说宗教和哲学有什么用呢?而如果你真的在死亡的门槛上迈过一回就会成为圣人,懂得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奉献家庭、善待所有人并不再犯和以前同样的错误,有什么比把人从死神手中解救出来更有功德呢?
“我想喝点小米粥。”她对赖文同说。
赖文同苍白的脸上立刻生动起来,操起手机说:“老五,你三姐今天好多了,想喝小米粥,快点呵!”
“把镜子拿给我。”何琪对赖文同说,却用眼睛瞄着她丈夫的身体,好像在偷窥别的男人,就像当年在一群绘画者和模特中偷窥他那样,竟有点小冲动。那年赖文同都五十一岁了,出院半年就恢复了得病前的体重,八十公斤,从背后看简直是条壮汉。何琪相信自己如果不在了他很快就会有新人,她丈夫现在可是国内美术界的名人,找他画肖像的名女人很多,她怎么会不坚守岗位呢?她在丈夫举着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仅半年时间她就老了好多,以前能瞒个十来岁,四十五看上去像三十五,现在看着却比丈夫岁数都大,像个五十多岁的黄脸婆。最令她难过的是原来满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都失去了光泽,并且发际线有点上移。她还用余光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埋着两根管子——输液管和导尿管,还有感不到的,屁股上包着个尿不湿,这是绝对不能让她的画家丈夫看到的。何琪不让赖文同伺候她,说:“你是做大事儿的,这活让老五老六干。”弄得那姐俩不高兴道:“三姐,关键时刻得让姐夫表现表现了,要不然他怎么知道心疼你呢?”她说:“你姐夫得画画,咱们农家大院还指着他呢。”一想到她们晚年的美好生活,这姐俩就没怨言了。
赖文同拿出口红来给妻子涂嘴唇,说:“数我媳妇俊。”何琪用嘴唇把口红抿匀,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现在不化浓妆可不行了。”他们俩同时想起刚认识的时候赖文同每次见到何琪都说:“你的眉毛和嘴唇真好看。”这傻小子竟不知道女人们普遍在用眉笔和唇膏。后来他看到何琪化妆惊诧得不行,见她用原色的粉底遮盖一下脸上的细褶,再打上点浅浅的腮红和眼影,再用粉刷把它们慢慢揉均就“天生丽质”了。何琪不让他看她化妆,却说男人有三大美事:闻香、喝汤、看女人梳妆,又把他馋得不行。后来他们生活在一起了,何琪开始还每天给他变个样,后来只抹个口红就得了。可通过看何琪化妆赖文同有了心得,他给他画中的女人也这么画,竟也画得天生丽质,并且能从内心里活出健康来。现在何琪又不让丈夫看她化妆了,因为她换了一种化法:浓妆艳抹——她的小脸多褶并且灰暗,也只能在上面“刮腻子”了。
医生来查房了,呼呼拉拉来了一大群,他们问了她一下排便、疼痛和睡眠的情况就走了,例行公事。
何琪是半年前发现自己潜血的,到海南省人民医院一检查竟然是结肠癌中晚期,她对赖文同说:“我的病就是你传染的。”对女儿明明说:“没关系,去杭州市人民医院。”她在杭州做完手术后又安慰姐妹们:“没事儿了,去四平市中医院就行了。”当她知道在四平检查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肝部,说:“结肠癌转肝癌的概率占60%,中晚期治愈率占70%,做介入式治疗就行了,我家小赖就是这么治好的,我的运气不会比他差。”医生们都佩服她的主见和勇敢,还有乐观——她经常会跟病友们现身说法,让他们对手术和化疗不惧怕。可有时她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想:“上帝呵,你这是在惩罚我吗?”就一条一条反省自己从小到大做错的事情,结果发现自己真是个难得的好人,除了跟赖文同做了些离经叛道的事儿,但现在都成美谈了,连上帝都姐妹赖文同这个坏蛋怎么会不理解他的好女儿何琪呢?今天,她像一个新人那样醒了,哦清醒而又无病痛的生命是多么美好?一如在茫茫的夜海里看见灯塔、在无尽的隧道里发现飞鸟、在生命的尽头听到新生儿的哭啼……
何琪除了头部哪里都不能动,就用微弱的声音把丈夫叫过来,说:“你能帮我做点事吗?”
赖文同问:“你要不要皈依基督教?我得病时老五的教友们经常来替我祷告。”
何琪说:“我要你去趟西安,看看明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赖文同知道女儿明明在那边遇上了麻烦,几次说来看妈妈都没来,最近又不接电话,他就打电话给她的同学,一个在陕西政法大学读书的海南小男生,这才知道有一个黑社会——就是那个无缘无故送她手机的人缠上了她。
赖文同说:“你看这样可好?让明明的亲爹去一趟,哪怕咱们出费用呢?我过去如果发生了冲突,名不正,言不顺。”他咽下了下面半句话:“我连她的继父都不是。”
何琪咳嗽起来,说:“你不就是孩子的亲爹吗?我就要你去。”
赖文同笑了,说:“是,她对我比对她亲爹都好。”
何琪的五妹何琳笑呵呵地推门走了进来,说:“三姐,你今天可好多了,一会儿俺们教会的姊妹会来给你做祷告,你问问我三姐夫,要不他早就放弃了。”她用一个大保温杯装了小米粥,还给赖文同带了不少好吃的,听何琪执意让赖文同去西安,说:“姐夫得照顾你,让王民去不就得了。”
何琪对何琳说:“以后你和老六轮流照顾我,你三姐夫去了西安还得回海南画画,有急事再叫他过来。”
何琳说:“我们照顾你倒没事儿,就是得问问医生让不让我三姐夫离开。”说着向赖文同挤挤眼。
他们俩一起来到了走廊。
何琳说:“姐夫,你不能走。我刚刚问过医生,我三姐这次比你上次重,她不感觉疼是末梢和下肢的神经都坏死了,她脑子突然清醒可能是……”
赖文同的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说:“谁得病也不应该她得病呵!”
有护士走过来,说:“15床叫你们。”
他们一起回到病房,床上的病人气喘吁吁地说:“我知道凶多吉少,文同,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现在就走,我要听到明明亲口跟我说话。”
赖文同抹泪道:“你说去我就去,你可千万要好好的!”
何琪已经很累了,闭上眼睛说:“关键的时刻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