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痛断肝肠

　　在以后的两天两夜日子里，我都是在无恨衷痛中度过的。那天夜里，我和雪梅与还有两个弟弟陪着母亲的遗体在母亲的房里过夜，也像昨夜才刚回来时一样，我们横向地在母亲的整洁的搁铺床上睡着。母亲的遗体竖躺在我们的身边，两个弟弟睡在地铺上。我想着母亲头夜见她欢喜的大儿子大媳妇归来，主动把自己那张狭小然而很整洁的小棕棚床让给我们睡，而她自己却用一条长凳和一头被柜搁个单人铺一头高一头低地睡在那里。当时我怎么也不肯睡在母亲的床上，可母亲一定要让给我和雪梅睡，这情景仿佛刚刚发生在眼前。
　　当时母亲还喜悦地和雪梅讲着闲话，母亲随便地向雪梅询问着她身体的一些情况，雪梅凡能知道的都一一地作了解释和回答。母亲听了是那样的高兴。因为这些问题只有医生才能知道。而此刻回答她的竟是她的儿媳妇医生！她一面仔细地听，一面感到欣慰地嗳嗳地应着。
　　可是今晚，却再也听不到她亲切的声音了。母亲却变成了硬帮帮的遗体躺在她的临时床上，真叫人不能相信！明天还要将她的遗体放进棺材里抬到野外去，从此将再也见不到她慈祥的容颜。我伤痛得几次哭得噎过气去。
　　“唉，苦命的阿妈呵！你竟这样快这样急的离开了我们！又死得这样的悲惨，叫我们心痛一辈子啊！” 过去家我总以为父母的身体还好，他们都没有什么大毛病，母亲只在天气寒冷的时候，有点气管炎，咳嗽厉害了，她就走着去到城里的江厦卫生院看看，配点中药来吃吃。当时我总以为母亲才五十几岁，自己孝敬她的机会还会很多。谁知道生命竟会是这样地短促！人生竟然是这样地无常！过去我总以为父母能长命百岁的。那晓得好好的人一下子就会死去，眼睛一眨说没了就没了，跟做梦一样。
　　“人生几多悲伤事，无非生离与死别”，这句话现在我才深刻的体会到了。
　　我在母亲床上闻着母亲睡过的母亲亲切的气味。想想哭哭，哭哭想想，不时抬起头来望着此刻已经默声不响，西两手交叉沉沉地躺在那里的母亲遗体，觉得自己也难过得快要死了；感到我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也和母亲那样一道去算了。
　　半夜里雪梅起来小便，望见了黑越越地躺在板头上的母亲遗体，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我扶着她直僵僵的身体忙大叫救人，我抱着她用指甲掐她的唇中，给她灌开水才把她救过来。然后弟弟们把她带到村后他们家里去睡。但是家我看着母亲的遗体却一点也没有害怕，这使我想到只有对自己的父母才会有这样深挚的感情。
　　此刻即使让我睡到母亲遗体旁边去我也不会怕的，甚至感到，即使母亲到坟墓里，过几天母亲的遗体变质腐烂了，我看着都不会厌恶的，因为她是我从小生我养我的母亲啊！她是我最亲的人啊！到此时才感觉到母亲对我有多亲！母亲在我心里的份量有多重！母亲在我心里所占的位置有多大！母亲在我心灵上的印象有多深刻！
　　母亲没有寿材，那时节还是特殊时期，城里也没有棺材买。在当时的乡下还没兴火葬，我们兄弟们就把母亲生前藏着的几块松板拿出来，叫来个木匠临时给母亲做一口白皮棺材，底是用马粪纸做的。
　　在这一天里，弟弟们都去忙着准备做厝坟的石板和砖头去了，我一会在母亲的遗体旁拉开帐子看一下母亲的遗容，一会拉开帐子再去看一下。因为再过一会就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面容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母亲的面容了！我看一次哭一次，看一次哭一次。
　　一会又到祠堂里去看看木匠师傅在那里敲敲打打地做母亲的棺材，我在祠堂望着木匠师傅做就的又矮又狭的薄板与马粪纸做的棺材，心里感到是那么的难受。好好的母亲，健健康康的母亲，今天晚上就要让她躺到这样的又狭又小的棺材里去了，明天就要把她抬到野外坟滩里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世上我再也没有我的阿妈了！阿妈将长期躺在这柜狭小的薄板和马粪纸做的劣质棺材里，不久它就会烂掉。母亲的遗骨也将落在坟里的泥土里。这就是辛辛苦苦阿妈一生的结局！每个人将后也会走这样的路！我感到人生真是个悲剧！而一般人，年老了生生病看看医生，总还要再拖延一段时间才逝世，可是我母亲好好的人，没有五分钟说走就走了。比谁走得都快。
　　到傍晚，棺材做好要落殓了，一家人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扛进棺材里去，十几个儿孙“哗”一声一起大哭，亲戚们也跟着哭，哭得那间小屋都要抬起来了。
　　接着按照当地当时人死后做个悼念的形式，请当地的贫农协会主席来主持追悼会。很了解我家情况的村里贫协主席，讲着母亲来我家后她大半生的苦难经历和她含辛茹苦兢兢业业养育七个儿女勤俭持家，教育五个儿子两个女儿成长的经过。如今她的孩子们有的成了生产队长，有的成了国营企业的工人，有两个还参加过人民解放军，三个成了共产党员。说母亲一生成就巨大，她可以安息去了。
　　我听着只感到惭愧，只感到难受，只感到是莫大的讽刺！表面看看她的儿子们好像都很有出息，很有作为。可是哪知道母亲活着时连生活都成问题，她是在忙碌和担愁明天的生活无着中死去的，讲这些虚名望有何用！
　　第二天上午母亲的灵柩抬出去了。我和家根家明家定家方五个儿子和两个妹妹以及媳妇孙子外甥等亲儿孙们都穿着麻衣拿着糊着白纸的哭丧棒，跪在我们母亲和祖母的灵柩后一放一跪哭，十几个儿女媳妇和孙儿们哭声震天，惊动了村人们都出来看。
　　锣声低沉，哭声凄惨，悲痛的哭嚎声响彻全村。邻村人闻声也都走出来观看，我哭得痛不欲生，我的弟妹们也痛哭流涕地不能自制。
　　大家痛哭着把母亲的灵柩送到村后田中央的一块坟地上，母亲的棺材放进厝坟里后，帮忙的人立即把石板盖上去了，把两根竹子上绕着白纸花的引魂幡插在母亲坟旁哀丧地飘荡着。主丧的叫儿女们亲戚们手拉手绕坟一周，大家哭着“阿妈呵，你住房新屋罗！”“阿妈呵，你住房新屋罗！”这使我和弟妹们知道，从此母亲就永远躺在这田野里用砖块筑成和盖着石板的狭小的厝坟里了。在家里再也见不母亲亲切的身影了，我和弟妹们大声痛哭，哭得声震田野，哭得天悲地泣——直等大家都回去了我还跪在母亲的坟前哭过不停。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是三弟把我再三拖着才回去。
　　母亲悲惨地突然死去，长久地深深地刻在我心上，几天来我不想吃也不想喝。
　　殁了慈爱的母亲后，仿佛才感到父母亲的可亲。母亲已经没了，我和弟兄们对父亲也特别关爱起来，我从岳父家回来后，又到父亲地方住几天。这几天里我加倍地关心和体贴父亲起来。
　　为父亲今后的晚年生活，为怜惜最小的弟妹，我还召集大家用专门开了个家庭会议，在家庭会议上给弟妹们作了几条规定：母亲生前住的房子和家产今后全部归属父亲住宿和使用。最小的弟弟和小妹现在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百年以后，由小弟继承。怕兄弟们争执还特地写了一份协议书。弟弟们因此时还沉浸在母亲惨死的回忆中，又怜惜辛苦了一生的年老的父亲和幼小的弟妹，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至于已经有了人家的小妹，待到时候她在部队当兵的未婚夫回来时由兄弟们给她出嫁就是了，她更不会说什么。
　　我和弟妹们商量了这件事后，并又给父亲每年的口粮叫几个弟弟分摊开，父亲生活费仍有由我每月按时寄来。
　　母亲在时父亲和母亲由于性格上的不同，不大和睦，母亲和小弟小妹住在一起，父亲没个固定的住处，在几个儿子家住着又不舒服，我去年冬天回来，想给父亲弄间小屋，一时又无法弄起来。母亲逝世了父亲倒有个固定的住处了，生活也落位了。但父母的不和，父亲没住房，老天会用这样的两去其一的办法来解决，这使我和弟兄们的心里多么难过！也使我深刻地体会到，夫妻俩和睦团结是多么的重要，而且是越老越重要。正像父亲事后忏悔时说的：如果你们母亲对我好一些我也就会处处照顾她，可是你们母亲从八月份去奉化从雪梅处回来后拿过两个桃子来后，总对我不理不睬的，所以我对她也有点冷心。
　　如果那时父母能和睦相处，他们住在一道，也许就不至于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后来我回想起父亲十年后中风而死的情形，也因为没有人照顾饮食不匀而得病的，更加体会到这一点了。可是父母大人的事情做儿女的再有本事也管不了啊！何况当年他们结合时还没有我和弟妹们呢，怎么能管父母的事情呢？由于父母不和睦的悲剧，也使我联想到以后夫妻关系一定要搞好。我与雪梅一定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体谅，一辈子恩恩爱爱的才好。
　　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后，我再三安慰了父亲一下，“希望父亲不要太悲伤，我以后每月会寄钱来的，不要再去田里劳动了”；以及嘱咐弟妹多照顾父亲等等之事，又住了两天，眼看超假太多便离别父亲和弟妹、离开雪梅乘车回厦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