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山海之辩
作品名称:周颂,大周兴起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0-12-20 11:41:20 字数:4034
在正式册立太子之前,公亶父把他的三个嫡子叫来,问:“孤给你们的《山海经》读得怎么样了呵?”这是他对他们的最后考核,有姬公畋陪同,一位刚从殷都告老还乡催促新人去接他的班的农官。
公子伯说:“主父,儿臣草草看过,上面许多字都不认识,老实说,没看懂。”可昨天他还对两个弟弟说:“古人何以写出这部奇书?像大鸟展翅翱翔于九洲之上,把山山水水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像是巨人摆弄泥丸于掌股之中,人物动物都刻画得活灵活现,此书非平凡之作,许是神人所遗,个中奥妙无穷尽也。”
公亶父不悦道:“草草看过?你就是这么读书的吗?”
姬公畋打圆场道:“哦,亶公,《山海经》艰深晦涩,语焉不详,不怕见笑,我也看不懂;倒不如让诸子读读《黄帝内经》,医人医国,经世致用。”
公亶父不说话,他对此子过于严厉是因为曾经过于溺爱——他是他第一个儿子,长得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就视为掌上明珠,每日和他玩笑嬉戏,没有任何要求。也是,他那年才十五岁,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随着他年龄和事业的成长对长子的要求越来越高,就越来越看不上他——你可是要掌管一个国家的呀?直到有了三子历。
公子伯见父亲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说:“我做过初步统计,书中写了四十多个国家,五百多座山,三百多条水,一百多个人物,神禽异兽,奇花异树多不胜数,当是一本地理之书。”
听儿子这么一说,做父亲的脸上才有点缓和。此子今年都四十有五了,在家他是长兄,必须事事表率,也就谦恭孝悌;在族他是长公子,必须处处楷模,也就宽厚仁义;在国他是最接近太子之位的人,必须以大公的意见为意见,也就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可遇到战事他必须冲锋在前,把生命和自己的家庭置之度外,也就不做有过,做了无功……公亶父知道是自己把长子弄成这样的,可《山海经》怎么是部地理之书呢?他又问另外两个儿子:“你们对《山海经》怎么看?”
公子虞躬身道:“父亲,因为准备迁都,我也没好好研读。”可昨天他还对哥哥弟弟说:“这书也太好看了,夸父逐日,那得是什么样的意志呵?精卫填海,那得是什么样的信念呵?羿射九日,那得是什么样的勇气呵?这就是我们姬姓先辈的精神。还有鲧(gǔn)禹治水,这得结合《禹贡》看,鲧盗得天上的‘息壤’,遭到了天帝的惩罚,后来被舜处死,全是为了黎民苍生呵!”
公亶父听儿子说准备迁都赶紧向客人解释:“噢,有人看好了歧山之地,嚷着要搬家,劳民伤财!可是诸戎经常入侵,烧我房舍、毁我田地、掠我牲畜、杀我人口、诸侯都忍了,我却忍不下去。敢请畋公上奏天子,准我带兵驱敌于大散岭外,建关守土,以安国家。”
姬公畋是公亶父的堂弟,十八岁就赴大商任“畋”,掌管农业,为九卿之一,至今已有四十年。他走遍了商国的山山水水,胸中自有格局。高兴道:“世兄高见,此处就叫‘大散关’好了。它是川陕咽喉,地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据此,不但能阻止戎狄侵入渭水,还能阻止其进犯汉中,此乃两大粮仓,天子能不恩准?”
公亶父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公畋说话的嘴巴,汗都要下来了——他反复思忖过西域神巫的话,又重读了《山海经》,才发现姬姓先祖在黄河流域反复迁徒原来是为了逃避天气,而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有走出豳山、进入周原、继尔占据丰镐——这不能跟任何人说,再一步一步接近中原。眼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出师的理由,却让这位商国的重臣替自己想到了,就是假天子之名,行扩充之实。目的已经达到,就转移话题说:“子虞,经上的故事你是知道的?”
公子虞见躲不过去,说:“父亲,公叔,《山海经》上虽然把地理说得很清楚——哪座山在哪座山的哪个方向,相距多少里;哪条水发源于哪座山,流向哪个地方,可我看它是部卜筮之书,因为那些地名没有一个能找到。”
公亶父看看他的次子,他是他十八岁那年生的,今年四十有二。自从有了次子他就发誓一定要培养出一个与长子不一样的儿子,就是不必那么恭谦,干嘛唯唯喏喏不敢发表见解?不必那么守礼,淘小子才有出息。可是此子专门观注那些鸡零狗碎之事,什么时节下什么种,什么疾病服什么药,《山海经》怎么会是一本卜筮之书呢?又问第三子:“子历,你对《山海经》怎么看哪?”
公子历感到很奇怪,两位兄长为什么不说真话?父亲曾给他们哥仨定位:长子习文,要读遍诗词子集,长大治理国家;二子习武,要学会带兵打仗,将来开疆拓土;三子学巫,要精通天文、地理、卦相之术,免被妖人盅(zhōng)惑——自己显然是个敲边鼓的。刚拿到《山海经》时他也认为它是部地理之书,可那上面的许多地名都和地图对不上,除了黄河和渭水的位置。翻过这部书后他又感觉它是部卜筮之书,因其《海外西经》、《大荒西经》、《海内西经》、《大荒南经》、《海内南经》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等十巫,记录了大量祭祀活动,其怪人、怪兽、奇花、异树世间决无,更令他费解。进一步看发现它是部文献之书,宗教、历史、地理、天文、无奇不有,民族、民俗、农事、医术无所不包;可再一深究他发现它原来是部预言之书,那预言就是百年之后大周必兴。他想:“难道我的二位兄长都没看出来吗?父亲欲立太子,他们会不会佯装无知故意谦让呢?”就抑制住兴奋说:“二位家长,《山海经》的作者不详,一说是蜀人、一说是大禹或伯益,我看是‘托古之作’,内容荒诞不经,不值一读。”
公子伯听三弟这么说吓了一跳——这可是部神书呵!赶紧说:“三弟真知灼见,只管跟父亲直说。”他昨天还听季历说:“《山海经》以‘招摇之山’为中心,却找不到它的位置,人们就怪它胡说八道。可若以黄河、渭水和华山为中心就会发现,其‘鸟鼠同穴之山’就是渭源的‘鸟鼠山’,离我们很近,就会一一找到相应的地名。书家故设迷阵,只待明眼之人,此书非伪书也,真天书也。”三弟是何等的高见?
要是换作其他儿子,包括心爱的妃子,公亶父早就怒了,可他一看他的三子就高兴,没任何理由,特别是看到三子的长子昌后。
他知道自己偏心,却还是看着他高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曾对妃子们说:“孤有上百个子女,当然偏重男儿;孤有几十个儿子,当然喜欢嫡子;孤有三个嫡子,当然更爱么儿,没法平分秋色。”听三子这么说,他笑道:“你们到我这岁数能读懂《山海经》就行了。”要和姬公畋单独谈话。
公子虞赶紧说:“父亲,季子说,《山海经》是部天书!”他昨天听三弟说:“二哥,《山海经》上说大地的四面都是海,如今却只有三面是海,你说为什么?”他也纳闷,问:“你说为什么?”三弟说:“我找到了一面消失的海——‘西海’,就是现在的蜀国,它在一千年前是一片汪洋。”就用树枝们在地上画给他着看,而后说:“你知道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之西北突然隆起,就把西海之水倾向了中原,于是洪水滔天,这才有了大禹治水;你知道共工与颛顼争夺帝位怒撞不周山而死的故事,大地塌陷于东南,海水倒灌,就让东夷各族拚命内迁,这才有了商汤灭夏。”他极为震惊地看着三弟,看来父亲立他为储是对的,世间没有第二个人这么解读《山海经》,不论对错,他真是个经天纬地之才。
公亶父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三子,说:“哦,季子可能会把它当作神话,天翻地覆,苍海桑田?”
公子虞说:“父亲,三弟就是这么说的。”
公亶父对姬公畋说:“没人能读懂《山海经》。”这一刻他才决定谁做太子。
第二天正午,在天齐山的祭坛之上,姬姓的太庙之前,白眉老巫师亲自主持了太子历的加冕大典,各部族长悉数参加还请了山外诸侯做鉴证,先设三牲祭天,再置五谷祭地,再拜黄帝祭祖,然后编钟鼓乐齐鸣,由公亶父亲自给太子戴上一字冠,然后是姬姓诸子、姬姓宗亲与各部落头领一一拜见太子,然后是傩(nuó)戏——萨满们戴着鬼神的面具翩翩起舞,然后是通宵达旦的篝火酒宴。
那三个亲兄弟同坐一席,互相敬酒。
季历说:“愚弟此次去商室,国中之事有劳二兄,就此再敬一杯。”他本来是不想接受太子之位的,可父亲另有重托,他权衡再三,只好应允。
太伯说:“国事太子不必挂牵,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早做回还。”此前父亲曾和他谈过,立季历为太子,却让他做诸君,这是两权之策,万一商王把太子当人质公室好有个接班人,可他另有打算。
虞仲也敬酒道:“太子须多带侍从,一路小心。”此前父亲也和他谈过,太伯如果不愿意当储君就是他了,他也另有打算。
太子历没想到这是这一奶同胞的最后一别。
姬公畋作为家族和天子的最高代表找新太子和新农官谈话,问:“豳国现有多少人口呵?”
太子历知道姬姓宗亲有三十万,说:“十万。”
“那土地呢?”
太子历知道豳地加邰地方圆有五百里,说:“百里。”
“那军队呢?”
太子历知道自家的军队加上部族的军队有两万,说:“车百乘,士三千。”
姬公畋笑了,他对家乡的情况了如指掌,说:“天子一直高看姬氏,所以历任姬氏子嗣为‘畋’,太子此去山高水远且责任重大,有何打算?”
太子历起身下拜:“还请公叔指教。”
姬公畋扶起太子历,说:“世侄何须如此?我已派快马上报天子,沿途各国都会有迎送。”
太子历又施一礼:“多谢公叔。”
姬公畋屏退左右,说:“当今天子性情乖张,所谓伴君如伴虎。
你要多加小心。”太子历又要下拜,他拦住说:“你开始也可能会被放在一个叫‘畋’的地方,商国最大的农场,我送世侄书一本,《商民要术》,也许有用,其中最宝贵的是商国地图,非人力财力可得,诸商与方国俱在其中,你可与本国的地图和《山海经》所述相对照。”
太子历并没对“放”字在意,却对地图极感兴趣,它是国家最高机密,又施一礼:“多谢公叔。”
姬公畋说:“此次赴任,你要对沿途山川形制详加考察,为我周人——以后当这么叫,为我周人再谋一块安居之地。”
太子历知道父亲对这位堂弟又依重又提防,看来大可不必,就和他讨论起了周国——他们这么叫,就讨论起了周国的农业,他主张抑农重商,与戎狄粮马互市,还说要尊重游牧民族的习惯,他们有了就送人,从不计较;没了就动抢,也不计较;我们有粮食给他们边衅就没了,把老人家吓了一跳——他父亲知道了决不会立他为太子!又概叹道:“帝乙有历畋,国之幸也。亶公无历子,国之不幸也。”
太子历又问了一些商国农业的细节,人报不见了公子伯和公子虞,他们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