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西伯之盟
作品名称:周颂,大周兴起 作者:欧阳如一 发布时间:2020-12-21 13:20:48 字数:4363
太子历携妃子太任带十名年轻侍从,驾轺(yáo)车两乘(hèng)骏马八匹去往商国,这是他去年走过的路,由泾水进关中,穿中条肴山之函谷,过太行嵩山之平原,至殷都,沿途须经程、密、共、阮、彭、崇、芮、毛、郑等九国,计划两个月,行程上千里。
任妃一出龟蛇山眼睛就不够用了,说:“山外这么大?难怪大公要带国人去周原!”太子历却流泪不止——他看到山根下新建了一座供行人歇脚的草亭,亭上匾额“望父亭”三个字笔迹未干,认出是太伯所题。
昨天晚上公亶父把他叫到榻前,说:“他们看来远走高飞啦。”
太子历发现一夜之间父亲的头发白了许多,说:“二兄可能是怕与我分权才走的。”
公亶父气得叫了一声:“竖子!”就咳嗽起来。
母德妃赶紧拿了药给他喂,说:“这是他们上山给你采的药,药采回来了人却未归,他们的家小也不知去向。二子一走,三子再走,我就一个儿子也没有了。”扭过头哭。
太子历说:“父亲,母亲,我去找他们回来。”
公亶父气喘吁吁道:“你尽管启程,不用管他们,竖子!”
太子历立刻带着任妃和侍从出发。
豳国的都城位于今陕西桥山的子午岭,是黄土高原的腹地,姬姓的先人劈荆斩棘在山梁上开出了一条九曲十八盘的山路,绵延两百多里,每五十里设一个驿站,直到山口。太子历进了驿站问:“你们可见过二公子?”答:“离开不到半日。”问:“有多少人马?”答:“人五十,车十乘。”他想:“人越多就越走不动。”可他的马队日夜兼程都未见到一支商旅,到达程国首都丰城已经是第三天早晨。
任妃一进丰城眼睛又不够用了,说:“这城这么大?房子都是砖瓦的?难怪大公要建新都!”那年她三十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在丈夫身边却像个孩子。
太子历带众人来到了一家姬姓开的馆驿,其实是豳国人的一个据点,山内外物资和情报都在这里交换。他进门就问:“家老可见过太伯、虞仲?”那店主迎道:“原来是太子!二公子刚走一个时辰。”太子历又流下了眼泪——他看到庭院当中刚打的一眼井,石头的井沿上刻了三个字:“思母泉”,是虞仲的字体,刻痕尚新。他吩咐手下:“他们走得匆忙,定会在城中补给,我们四下搜寻!”却见一位年迈的程国官员上前问:“贵人可是豳国的太子?”他说:“在下正是。”那官员施礼道:“程侯已在宫中等侯畋卿。”他只好吩咐任妃在馆驿休息,其他人在附近打探消息,带了个贴身侍从去了程国宫。
太子历发现程国的宫殿与豳国的宫室不同:
豳国的宫室依山而建,因势利导,外边的人须拾阶而上,崇敬感自然而生;程国的宫殿在平地上夯起一个长方形的土堆,分三层,各九级,应地人天之数,完全是造出来的庄严。
豳国的宫室只有两进,平面是个“日”字,以正殿为中心,前后各有宫门和院子。前边的院子里有四棵巨大的银杏树,遮天蔽日,等候的人可在下面休息。后边的院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桃林,郁郁葱葱,君臣们经常在树下议事,在开花结果之时真是心旷神怡;程国的宫殿是三进,“目”字形布局,有前中后三殿,两边各有偏殿,这得装多少官员呀?他们进来须一级一级禀报,即使程侯的客人没有半个时辰都进不去,政令向外传达就可想而知。
豳国的宫室保留着牧人的习惯,用牛毛毡子铺地,中间是个火塘,五冬六夏都燃着火,当火种,叫“薪火相传”,大公和青壮都席地而坐,只是位置居上居中并且有鹿皮坐垫,可他坐不到一个时辰腿就麻了,说:“咱们到外边走走。”会议也就结束。程国的宫殿有一排列柱,每根柱子之间都摆着一张戎人的椅子,每张椅子上都端坐着一位老者,程侯就坐在三级台阶之上的虎皮龙榻之上,叫“虎踞龙盘”,看着就狐假虎威,小题大做。
太子历来到殿中躬身施礼:“姬历拜见公侯。”
程侯冷眼看看台下这个年轻人,看出他是个懂分寸的——称自己“姬历”而非“季历”,去除了行三的身份,却不说自己是太子,谦虚中透着自信。称他为“公侯”而非“君侯”,等于抬高了一级,尊敬却不阿谀,又不失方国太子和天子命官的颜面。他赐客人上坐,说:“豳程两国衔山含水,鸡鸣两驿,却很少往来。说起来我祖颛(zhuān)顼(xū)也姓姬,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没有哪个比贵我两国更近的了。”
太子历知道黄帝的后裔已经是很庞大的一支,他们在夏建立后归夏,商建立后附商,又改作了多个姓氏,早就不认亲了。这程侯就一直封锁着豳国东出的通道,两国曾几次交兵,他后来就成了专门替天子监视诸侯的人,是父亲去周原的一块绊脚石。说:“公侯当是尊长,公父令小侄献上天山之玉一块,不成敬意。”说罢,从随从手中接过礼盒,双手呈上。
程侯接过礼盒,随手从身上摘下一只的玉佩递给客人,说:“程姓之宝,略表绵薄。公子既然为‘畋’,上国的农官,对年景有什么判断呵?”言语中带着几分轻蔑。
太子历想:“我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说动他。”说:“公侯,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我观天上有日晕出现,关中之地必有旱情,可贵国地处高埠又有八水之利:渭、泾、沣(fēng)、涝、潏(yù)、滈(hào)、浐(chǎn)灞(bà),日照充足却不缺水,只是……”
程侯说:“都说关中是天府之国,我看却是四战之地,内有程、密、共、阮、彭、崇六国;外有羌、戎、狄、荤(hún)、粥、龙、鬼、犬八族,”他咽下一句话:“还有你们,”说:“不胜其扰,如何安心农事?”
太子历笑笑,说:“公侯,贵国的农业何其兴旺?麻、黍(shǔ)、稷、麦、菽五谷,马、牛、羊、鸡、犬、豕(shǐ)六畜,各种瓜果菜蔬皆有,自给自足,完全可以闭关锁国,不与别国往来。”
程侯听得受用,这正是他的立国之本,可却感觉这年轻的农官好像话里有话,说:“诸侯皆自力更生,又怎能形成互市?”
太子历环视程国群臣说:“是呵,可贵国虽然冶铜、制陶、木作、藤编、烧砖、造房、糅革、织帛,百工齐全,可冶铜之工匠来自中原、制陶之彩釉来自山西、木作之原料来自岭南、烧砖之焦炭来自汉中、皮革之原料来自漠北,已经不能独立。”
“此人对我的情况如此了解?”程侯暗吃一惊,问他的臣下:“卿等如何看?”
有老臣出班道:“君上,如今诸侯各国,上游控制着水,下游控制着船,有山控制着矿,有地控制着粮,大量屯积战马铜盐,无人与我交换。”
程侯点头,问:“那贵国有什么办法让别国需要你们呢?”
太子历说:“敝国穷山恶水,天寒地贫,只是我们的谷种一到贵国就疯长,就是汉中和巴蜀也在求我们的稻菽。”他见面殿中刻漏已过了一个时辰,说:“时候不早了,在下告辞。”
程侯恍然,暗想:“我留不住姬公畋还留不住你?”说:“畋卿别急着走呀?”
太子历拱手道:“要务在身,后会。”
太子历回到馆驿就问随从:“打探到二公子的消息了吗?”
有人说:“他们只在街上买了些耒(lěi)耜(sì)之物。”
太子历后悔和那罗嗦的老人谈得太久,让二兄走得太远,可父亲托付的任务并没完成。说:“他们是要就地开荒,天下哪有无主之地?”问:“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有人说:“向东出城,已走了三个时辰。”
太子历对任妃说:“赶紧收拾,赶紧吃饭,去追二兄!”
这时,馆驿之外一阵人喊马喧,太子历出来一看是刚才那位程国官员,他带了一支驮了货物的马队,下马施礼道:“君侯命有程氏带货物与畋卿交易。”
太子历见他们这么快就想开了,说:“在下走得匆忙,没什么可与你们交易的。”
有程氏说:“二公子正去往函谷,我已派快马追回。”
太子历笑道:“这就是先生要与我交易的?”
有程氏说:“我国欲长期用青铜交换贵国的谷种。”
太子历说:“青铜之技,用人而已;谷种之法,非一日之功,须集日月天地之精,采土肥水种之华,妙手偶成。”
有程氏笑道:“我们就被你们吃定了?”对左右说:“陪好太子,寸步不离,后天午时君侯设国宴款待畋卿。”
这是软禁,太子历急道:“那我二兄?”
有程氏说:“他们走不出函谷。”
第三天午时,程国的都城内外张灯结彩,关中六国程、密、共、阮、彭、崇的公侯齐聚程国宫,大摆筵宴欢迎天子分管农业的两代卿士:姬公畋和畋历。程侯作为主人居中,两位农官坐西席之上首,密国公爵位最高坐东席之上首,其它国君分两厢就座,程侯吩咐取出太庙的供酒和胙(zuò)肉与宾客分享。那胙肉有桃花的颜色,桃木的香气,切成薄片摆成桃花的造型,令人不忍下箸(zhù),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山珍海味自不必说,酒过三巡程侯讲话:“各位国君,各位友邻,今天借迎接上国二卿之机与大家聚会,本侯三生有幸,敝国蓬荜生辉。”
诸侯齐声附和,互相敬酒。
程侯说:“关中六国,论起来都是黄帝子孙,祖上都姓姬,为何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诸侯互相一问,还都是远亲,就公推姬公畋为长,并称太子历为侄。
程侯说:“过去几代大家互不往来,甚至兄弟阋(xì])墙,皆因利益不同,却很少想到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密公是另外几国的头,说:“好个共同的利益,愿闻其详。”
程侯一捊长髯:“日前我听过卸任还乡的姬公的一番话,茅塞顿开;前天我又听到即将赴任的姬卿的一席谈,拨云见日。”对姬公畋说:“世兄,你来讲。”
前天公亶父收到太子历的密报从病榻上爬起来去见姬公畋,说:”贤弟,你此去程国要替我说服程侯,他若不准我就只能老死山中了。”
姬公畋问:“世兄有何良策?”
公亶父说:“动之以情?他早就不认我这远亲了。晓之以理?说什么能打动他呢?诱之以利?他现在什么都不缺。恫之以害?这几年犬戎只盯着我们,贤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姬公畋说:“那就只能碰碰运气了。”拜别公亶父就上了路。
太子历见公叔让他说话也不客气,向各国君主拱手道:“在下走遍了关中盆地和泾水、渭水、黄河、汾河、洛水、卫水、漳水流域,敢说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土地可比关中。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沃野千里,蓄积多饶,此天府也。设若在六盘山口建萧关,羌羝不敢来犯;在大散山口建散关,戎狄望风披靡,外患绝矣。”
程侯点头,诸侯也连连称好。
太子历又说:“再说内忧。在下与公叔查都看过关中诸水,可谓不患贫而患不均,设若由泾阳开山修渠西引泾水东注洛水,可造地三百里,灌溉良田四万顷。”
程侯大喜,诸侯却有的称好,有的不作声。
太子历接着说:“诸公会问金从何来?建关不只为了防御,还为了与外族互市,用我粮茶盐帛换他们的牛羊马匹,不只惠及关中,还惠及汉中,巴蜀和中原。”
程侯大为赞同,说:“此神来之笔!”
姬公畋补充道:“有了金就有了渠,有了渠就有了粮,有了粮就有了市,有了市又有了金,循环往复,富甲天下。”
诸侯大悦,密公问:“谁出首金?六国如何协同?”
太子历说:“豳国虽不算关中六国,愿出第一笔金,修筑大散关。”
姬公畋纠正说:“豳国如何不算关中六国?它将驱逐戎狄于周原。”
诸侯一听都笑了,知道这叔侄一唱一和,真是无利而不往,反正也不占他们一寸土地,都说:“那就算关中七国。”
程侯举杯道:“本侯提议,推姬公为西伯,总管七国建关,修渠及农事。”
众皆称善。
程侯走下台阶单独给姬公畋敬酒,说:“设若再在函谷、少习各建一关,关中就会独立于商。”对太子历冷笑道:“我若是天子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