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册立太子

　　公亶父送走天竺老者就开始谋划移民周原，他发现自己面临着不小的困难：首先，从豳地去周原要沿泾水漆水绕到岐山之南，必经过古程国，即使买道也会透露消息，商王对豳国一直戒备，能允许他扩大势力吗？第二，现在的周原是诸戎的牧场，他们逐水草而居，那里有时是无主之地，有时却帐蓬如云，占据周原就等于向他们挑战，豳国的战士多是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的农民，能打过专事抢掠的戎人吗？第三，豳国的体制是姬姓宗亲联盟，“公”只是天子给的封号，各部落各自为政，此次迁徒会不会造成分裂？第四，“亶父”虽然是一家之长，可他的四位妻子都是名门旺族，几位年长的儿子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此次行动必须得到他们的支持，这才是他的立国之本。
　　
　　公亶父第一个找的是司天师陆吾氏，问：“天师，三山之地过去可有过冻死人的天气？”
　　陆吾氏正在竹简上用刀笔刻写着一段天文，说：“常言道：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我主常与青壮加固堤堰，疏浚河道，老当益壮，自然紫微星高照，风调雨顺；主母常助鳏寡播种收割、打碾贮藏，爱民如子，自然天府星高照，国泰民安。我陆吾氏世代观测天象，殚精竭力不敢有丝毫不敬，自然未发现过重大灾情。”
　　那时候的国君多是巫祝出身，公亶父年轻时也习过天文，说：“哦，那子看太子之星的运势如何？”
　　陆吾氏说：“公有十五子，个个英才，长公子伯更是仁爱宽厚，所以太微星居中，诸星各司其位。”
　　公亶父暗想：“他原来是这样看星象的呀？不是天上星的运势预示着地上人的命运，而是地上人的命运影响着天上星的运势，也对。”问：“孤欲移民周原，子看凶吉？”
　　陆吾氏说：“公天命所归，做就是了，做好了就是吉兆，做坏了就是凶兆。”
　　公亶父笑了，想说：“既然如此，要你何用？”却说：“孤要子放出风去，就说夜观天象发现豳地之星已暗，周地之星方明，有大国将兴于泾水之滨，歧山之南，正如《诗经》所云：‘周之兴也，鸑（yuè）鷟（yuè）鸣于岐山’，一定要打动各部族的长老。”
　　陆吾氏说：“《诗经》上没这么说。”
　　公亶父说：“子这么说《诗经》不就这么说了吗？”
　　陆吾氏恍然，躬身道：“喏。”
　　
　　公亶父兴致勃勃地来到白眉老巫师的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弇兹伊萨姆。”问：“你可听见儿童们纷纷传唱的歌谣？”
　　白眉老巫师正在窗户底下借着阳光摆弄着一只烧焦了的龟骨，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大公，说：“‘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童谣而已，不可轻信。”
　　公亶父知道这是自己的作品，暗喜，说：“这‘周’不会就是那西域神巫……”日前他曾和这夫子为《山海经》一书争吵，这夫子说《山海经》是部伪书，那西域神巫是个骗子，他却对书中所述深信不疑。于是改口道：“这‘周’不会就是那西人说的地方吧？你听，他们还唱道：‘周原膴膴（wǔ），堇（jin）荼（tú]）如饴。日止日时，筑室于兹’，这不是说那是个可以迁都的地方吗？”
　　白眉老巫师放下手中的事情，说：“他们还唱：‘我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没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公亶父知道这是陆吾氏的作品，拍掌道：“这就对了！但凡童谣民谚，皆是神人所造；但凡《诗经》记载，皆是先知所言，你是知道的。”
　　白眉老巫师笑了，说：“《诗经》记载？有从坟里挖出来的竹书吗？有在深山里发现的石刻吗？有前辈乐师演奏的歌曲吗？族中的长老们都听过吗？”
　　公亶父嘟囔道：“早晚把它们载入史册。”说：“那，世兄不认为豳地与戎狄相接，备受其扰；山多田少，难以繁衍子孙；周地山水形胜，土地广阔，可建一大国吗？”
　　白眉老巫师又笑了，说：“移民之事，须问于天。”说完竟像孩子那样把那只龟骨藏在背后不给他的大公看。
　　公亶父也笑了，看来不和这夫子做些交换不行，说：“天子下诏要聘我太子为‘畋’（tián），掌管农事，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白眉老巫师问：“大公想让哪个儿子去呵？”
　　公亶父问：“让太伯去如何？”
　　这就是要立太伯做太子！白眉老巫师大喜，说：“老朽方才占得一卦，曰：‘王用享于岐山，吉，无咎（jiu）’。我不放心又卜了一象，曰：‘王用享于岐山，顺事也’。”就拿出那只被火烧过的龟骨来给他看，说：“历代夏王皆以我姬姓子嗣为‘稷’，历代商王又以我姬姓子嗣为‘畋’，农业乃国之根本，公让太伯去正合适。”
　　公亶父笑道：“有人说我做什么都是吉兆。”他知道已与这位精神领袖达成了和解，可他并没答应让太伯做太子，日后也不算失信，叮嘱道：“此事不可外传，只许告诉众长老。”
　　白眉老巫师躬身道：“喏。”
　　
　　隔日，公亶父来到了次妃太姜的居所，问：“妃子可听说童谣和新近的卦象？”
　　太姜曾是公亶父的西方盟国羌人部落的女酋长，她生于高原，善于骑射，就像前代商王武丁的妃子妇好，是位能统兵打仗的女将军，迁都的事不和她商量不行。
　　太姜正编制着一副藤甲，说：“是要移师周原吗？国中都传开了，大公有何打算？”
　　公亶父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先祖公刘从邰迁到豳才七代，我们又要举族而迁，劳民伤财？”
　　太姜让丈夫帮她把藤甲穿在身上试了试，正合体，说：“这藤甲比戎狄的革甲柔韧，箭射不透，刀砍不断；比诸商的铜甲轻，便于近战，肉搏。”脱下藤甲，洗了手，坐到丈夫身边说：“大公虽然已老，还有我和儿子们，只是各部酋长们不知道肯不肯跟随。”
　　公亶父听她这么一说有点不高兴了，他虽已年过花甲并且满脸核桃纹，却还上得了马，拉得了弓，娶得了妻，生得了子，房事还生龙活虎，可他对这位妻子尤其依重，拉过她的手说：“我担心的不是东边，而是西边。举族而迁可能会丢掉现在这块祖宗之地，分兵防守又难以应付两面作战。”说罢偷偷看着对方，她不像他的正妻德妃善于管理家政，把妃子和孩子们都弄得和和睦睦；也不像他的侍妾都是种田、织布、制衣、烹调的能手，还特别会伺候男人；她甚至不知道给丈夫沏杯茶，跳个舞，唱个新编的曲子，可她是能给他拿大主意的。
　　太姜已有好久没和丈夫独处了，他们相差三十岁兴趣自然不同。丈夫总愿意和老人和孩子们在一起，谈古论今，下棋喝酒，田猎赛马，对房事已无兴趣；可她还年轻，还想多生些儿女，好建立一个大家庭。就沉下脸说：“戎人善战却是一盘散沙，互相争斗难成大势。大公尽管东迁，我在长武设立关口，深沟高垒就无事了。”
　　公亶父心中一喜，他本来是想让长子伯守豳、次子虞守邰、三子历跟他去周原的，可要让商王的放心必须派太子去做农官，其实是人质；要征得山外诸侯同意也必须派太子去做说（shuì）客，这才有份量；太姜能代伯守豳太好了，她手下有支羌兵，很让戎人忌惮。说：“烤只羊并烫一壶酒，孤要在美人这儿多住几日，直到造出一个小人儿来。”
　　太姜不好意思地往丈夫怀里一钻，说：“这可是你说的。”
　　
　　公亶父想不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让陆吾氏传达神的意志，百姓们就服从了；让老巫师说服各部落长老，军队就听命了；让太姜驻守豳地，后顾之忧也没有了；可他还有两件大事没办，次日，他和太姜来到了母德妃的宫室，他的妻妾们已经济济一堂。
　　公亶父入座后问：“各家要迁周原夫人们可知道？”
　　母德妃命人给丈夫上了茶和糕点，说：“都知道了，大公意下如何？”
　　“天命所示，众望所归，孤不能不从呵。眼下是夏秋之际，戎人远在西方草场，也正是时机。”
　　母德妃向太姜笑笑，说：“我们已经商量过好几天了，车船人力俱好安排，老小病残也都能带上，更不怕路远，只是山外诸侯能同意我们占据周原吗？”这时有个五岁小儿嘎嘎笑着跑了过来，钻到公亶父的膝下求庇护，后边有一群孩子在追，看到这场面却不敢上前。母德妃对他们说：“还不问太爷爷好？”他们齐齐地说：“太爷爷好。”就都退下，那小儿却揪着爷爷的胡子不走。
　　公亶父抱起那小儿，问众人：“孤有多少个孙子了？”
　　母德妃回道：“我们才算过，大公有子十五人，女八人；孙子二十三人，孙女三十四人；如果算上怀着的，估计有六十人，还没算上妾生的和外孙；至于重孙一辈更是无数。”
　　公亶父高兴道：“嫡生庶生妾生都要算上，你们要给孤多多生子，人丁兴旺国家才繁荣呵！”
　　母德冲妃子们笑笑，意思是：“哪谁来配种呵？”大公不行了，妃子们也老了，除了太姜和侍妾。就指着丈夫怀里的孩子说：“他是季历的长子昌的长子邑考。”
　　“哦？原来是孤的重孙。”公亶父举起那孩子仔细端详：“此子有龙凤之姿，王霸之相，将来必成大器。”
　　四位夫人互相看看，她们知道大公喜欢季历，见到这可爱的重孙更会加大立季历的决心，果然公亶父对她们说：“孤想立历为太子，你们看如何？”
　　母德妃看看她的姐妹们，没表态。她的三个儿子都很出色，立哪个为太子她都高兴，可按规矩应当立伯为太子，家里就少了些纷争，族中也不会有不同势力，外邦也无机可趁，对天子也好交待，可丈夫想立三子为太子，她说：“三个儿子都表了态，太伯知道了父亲的心意，说：‘季子最贤，应早立为太子’，季历说：‘立我为储断不从命’，见太伯坚持他就想推虞仲为太子，虞仲说：‘如若立我，就进深山。’——那哥仨都不愿意做太子，都是真心真意的。”
　　诸子如此谦让，公亶父很是安慰，却说：“谁做太子岂是他们说了算的？”
　　太姜想出了一个办法：“三子皆贤，大公何不分立？”
　　二妃子都点头称妙，侍妾们都低眉顺目，不掺言。
　　这是公亶父曾有过的想法：请天子准季历接公位并给另外二子封侯，却怕天子不允，又怕把国家一分为三削弱了实力，更怕这三个国家的后辈互相杀伐，就像现在炎黄二帝的子孙们那样。说：“明日就在太庙宣布立太子事，姬公畋回来了，天子要太子立赴商都任‘畋’，就是农官。”
　　四位夫人互相看看，她们都认为立三子为太子有违宗法，对长子也不公，现在想来不失为一种平衡之策——刚立的太子就要去商国做畋，其实是人质，这是赴龙潭虎穴，凶多吉少，也可能有去无回。那太子就是个虚名，三个公子谁做都行。
　　太姜又建议：“随便派去一个庶子可否？”
　　这也是公亶父有过的想法，派长庶子姬山去，可他连庶子都不舍不得，因为他和侍妾们也生过几个儿子，也都仪表堂堂。可他这次是要和天子做笔交易——同意他进入周原，非派有才具的太子去不可，就叹了一口气道：“派太子入质商国已成了传统，可命运有很大不同。有当入赘为婿的，有闲居为客的，有入朝为官的，有关押为徒的，姬公畋当年就是代去商国做最大的农官，季历这次是接任此职，不会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