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哈瓦那雪茄

　　就在何琪见过周老大的第二天，霍忠信夫妇特意请她吃饭，他们去了那个老地方，景德咖啡馆。
　　霍忠信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呀何琪，是我没把事情办好。”他说的是让何琪多花了二十万块钱的事儿。
　　何琪说：“对赖文同来说，捡了条命多出点血也没啥，就算破财免灾了。可我奇怪的是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和周老大这样的人打得火热？看到血淋淋的手指头也不吃惊呢？”她是第一次这样和霍忠信说话。
　　霍忠信有点尴尬，说：“我也不知道他会弄出这么一出，你们走后我还说过他。”
　　苗苗说：“忠信就这点不好，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
　　霍忠信叹了口气说：“商场就是个大染缸，能保住咱们自身的清白就很不容易了。”
　　
　　建省前后的海南岛才是个大染缸。
　　何琪来海口不久白灵也来了，在海南开发报当记者，这家以海南省作家协会之名创办的报纸不像海南日报，有政府划拨的经费和自己的物业，他们租用农垦总局招待所办公，也兼员工宿舍，白灵嫌那个地方太闹，就挤到了何琪在海南日报的单身宿舍。
　　那一年何琪把女儿明明交给了婆婆，一个人独闯海南，感觉好轻松，时间也好富裕，一进报社就干起了部里最累的活：采访。那时候的海南日报要挖掘海南文化中最深层次的东西，古的，要去崖城、儋州；洋的，要去文昌、琼海；民族的，要去琼中、保亭；红色的，要去五指山、霸王岭……海南还没建成环岛高速公路，有的地方甚至都没有水泥路，她经常会一下去就是几天，每次回来她都能看到宿舍的变化，换上新窗帘了——对面楼总有男士往她们屋里瞅；摆了那么多化妆品——海南这么热化了妆脸上还不得和泥？冰箱里有那么多好吃的——何琪剪了个很短的短发，小脸瘦成一条，人却更漂亮了。累，想女儿，也水土不服，可胃口一直都不错。
　　“白灵，你现在到底是已婚还是单身呵？”何琪吃着冰箱里的凤梨饼，问。
　　“我呀，那年白城笔会的时候我就登记了，就是岁数太小，我那年才二十二。说好了等两年再办婚礼，就发生了那件事儿，我对象就不要我了。”白灵有点自嘲，也好像是在说别人。
　　“那你跟许老师现在怎么样呵？”
　　“那能怎么样？我现在想起那个老东西就恶心！女人呵，就得吃过男人的亏才知道如何驾驭男人。”
　　何琪笑了，心想：“谁让你把握不住尺寸呢？”没想到她也没把握住尺寸，十年后竟也让那个穷困潦倒的流氓文人住进了自己家。
　　
　　菜上来了，是华而不实的西餐，不过俄罗斯的鱼籽酱还挺名贵。
　　霍忠信问：“何琪，你应当是海南建省前第一批闯海人了，那时候我也在海南，可惜咱们不认识。当时听说海南要‘封岛’，以后会成为一个‘独立岛’，就像香港、澳门，比深圳特区还特区，人们就蜂拥而至。我在那边呆了半年，硬是让苗苗给追了回来。”
　　苗苗说：“忠信就这点不好，吃了亏也不总结教训。你说你一个研究生不好好读书到哪儿去干嘛？你看有多少坚持在海南的人发了财？人家说了，人到了别处都想干件好事儿，唯独到了海南就想干件坏事儿。”
　　霍忠信说：“说这话这可没根据。”
　　何琪看着这夫妇俩笑，霍忠信对妻子总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这让苗苗老大妈式的唠叨倒成了有趣的关怀，给他们俩都加了不少分。
　　苗苗说：“人家说海南是中国房地产的黄埔军校。”
　　霍忠信说：“这还差不多。当年国家虽然批了海南这个最大的经济特区，却很少落实具体的政策、投资和项目，把好多抢先登岛的人都搁浅在了海滩上。不过当时海南也有好多发财的机会，从咱们眼前走过去都没抓住。”
　　
　　海南是有过好多发财的机会，可何琪一个都没抓住。
　　在不出差的日子里何琪是个严格的朝九晚五工作者，也是因为喜欢单位的空调和免费电话，那时候她和王民经常通话，她们说得都是女儿成长的话题。其实她是寂寞。她跟的这两个男人，一个相处了那么多年，说分就分了；一个正新婚燕尔，说离就离了，真后悔。何琪每天上班的时候白灵都没起床，晚上睡了一觉她才回来，她就会爬起来品尝她带来的一堆夜宵和新鲜的资讯。
　　“你这当记者的干嘛总往山沟里钻呵？这不是把新闻弄成旧闻了？”白灵说。
　　何琪冲她抿嘴笑，此刻她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酒糟凤爪，说：“我只有一张嘴，可是有两只耳朵。”
　　海南日报的人都看不起海南开发报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是正规军，对方是游击队；自己是吃皇粮的，对方是打野食的；他们更瞧不起那家报纸的女记者们，一个个打扮得像舞女似的，每天和政府官员、各省市驻琼办主任、港台商人、国企业领导和民营企业家勾肩搭背。尽管它的排版、选题、行文、配图、特别是那些政经类新闻更受欢迎，可他们胆子太大，观点不严谨，经常遭到有关部门的批评。何琪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中国的新闻就是缺少不同的声音。
　　“以后我陆续带你去见几个人，你会发现报纸只是一个平台，咱们很快就会成为海南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白灵说。
　　从那以后，海南的经济舞台上出现了两个美女记者：白灵与何琪，白灵原来天生就是一朵交际花，她能唱会跳爱喝酒并且很解风情，把那些政客和商人们弄得五迷三道，又送批文又送车子房子，很快就搬到新埠岛的颐和别墅住了。何琪羡慕却做不来，海南日报管得很严，她又特别讨厌男人们一喝酒就动手动脚，几次把他们喝到了桌子底下。后来她把两岁的女儿接了过来，就和白灵和发财的机会说了拜拜。
　　
　　饭吃完了，霍忠信给自己要了一支哈瓦那雪茄，一千块一支！苗苗不堪忍受地说：“忠信就这点不好……”
　　何琪发现霍忠信对抽雪茄很在行，他先给自己换了个位置，离窗户远点的地方，这样室外的风不会影响雪茄的燃烧；他不用伺者给他的像小焊枪那样的雪茄枪，而用一种叫“大卫杜夫火柴”的特长的火柴，点烟的时候他会慢慢旋转着雪茄让它出现一圈暗红色，雪茄的香味就会随着他手的转着飘出来；点燃以后深吸一口，他是不会让这口香烟进入自己的肺的，雪茄的尼古丁含量是普通香烟的十几到几十倍，对肺的伤害特别大，有些初试的人吸一口就晕了；他会用舌头在这口香烟中慢慢搅动，充分品尝后再慢慢吐出去，脸上就出现了神仙般享受的感觉，嘘——呼——，这时候最好不要有人打扰他……苗苗永远不理解抽雪茄的人，何琪却很了解抽雪茄的人，明明五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位文昌归侨，在泰国还是个议长，也会优雅地抽着雪茄，后来她嘲笑自己说：“我险些嫁到秦国！”——她故意把“泰国”说成“秦国”，因为赖文同总拿这件事来消遣她。
　　霍忠信只吸了三口就把雪茄放在了一边，雪茄是会自己灭的，收起来可以下次再抽，这也是雪茄的特点。他得意地拿出一张盖了公章并签了字的收据来对何琪说：“周老大很给面子，只收了十万块，毕竟十年了，银行的正常贷款利息也差不多得这些。”
　　苗苗拿过收据看了看，见上面有“借款本息已经还清”字样，说：“还是忠信会办事儿。”
　　霍忠信说：“盗亦有道。我跟周老大做事就是得事先把一切都说清楚，我绝对守信用，他也不敢跟我耍没用的。”
　　何琪还是有点不放心，说：“都说高利贷者心狠手辣，他不会只考虑你和他的交情吧？”
　　霍忠信说：“也没什么，我答应入他一股。你们不知道，他哪有那么多钱呵？其实就是个‘白手套’，有的政府官员都是他的股东，所以我不怕。”
　　
　　何琪又想起了一段往事：她险些把自己嫁到泰国。
　　白灵带她见过许多优秀的男人，有政界的，当年她嫁个厅长绰绰有余；也有商界的，可她总觉得商人说话口气太大，怕被呼悠；也有军界的，省军区的一个政委死了老婆，有人掇合她没同意，因为这个人一口一个“何老师”，是她的作者；她曾答应嫁给一位泰国议长，就是那个会抽雪茄的，儒儒雅雅，风度翩翩，动不动就溜达出几句英语。可找人一打听她又不干了，原来这位泰国议长是老百姓选出来的，是个穷人，她可再也不想过苦日子了，除了跟原配。赖文同有时跟她开玩笑说：“你也行了，阅尽海南春色。”她立刻回应：“像你呢，三妻四妾！”他们俩共同的体会是“鞋合不合脚只有穿过才知道”，可最怕的是：原来的鞋明明穿着挺好，却又想试试别的鞋，发现不合适又去找回那双鞋，幸亏还能找回来，要不这损失就太大了。
　　海南开发报很快就倒闭了，记者们都作了鸟兽散，白灵因经济问题进了监狱。每当想起这件事何琪就感谢女儿明明，是她把她拴得不能和男人们混，也没有机会以亲身体会戳破那些一夜暴富的商人们的谎言。
　　
　　何琪对霍忠信说：“您算算，把周老大少收我们的十万块折算成他的私募资金我得再给他多少钱，就以你的名义，就一年期，得把合同写好，千万别说我投的呵！”这也是她的一个特点，有好事必吃喜。
　　其实她在心里早就把账算好了——要是周老大坚持要那七十五万她不也得给？这少给的就是赚的。
　　霍忠信说：“那您就再出五十万吧。”
　　何琪想想，说：“我明天就打给您。”